第六章(3 / 3)

按說偶然相遇,不該有甚花絮。偏我一膝關節受寒作疼,小芹拉我找小香針灸。小香醫道不錯,紮了就有效。紮針灸需要用點時間,屋裏就我倆,我又好說,侃侃而談(我自小愛看書)。說了一陣,小香就有了笑容,也說這說那了。再紮針時,也敢靠近著說話。那時我19歲,身高1。76,濃眉大眼,寬膀細腰,還有書生意氣,該咋說,挺招人喜歡的。往下是采訪、寫稿、還紮針。小香這邊安靜,我就來這寫。幾天後夜裏,窗外月兒皎皎,同伴們突然盤問:你倆好上了吧。我說不可能。同伴說那就是她喜歡上你了,沒見這兩天她一天換一件新衣。我愣了,確是如此。我說她大我三歲呢。他們說女大三抱金磚。然後就幫我設計有關日後“倒插門”的種種細節。這幾個家夥害苦了我,一宿我都沒睡,淨胡思亂想。彼時尚沒有知青“選調”一詞,以為就得在鄉下就得呆一輩子了,而呆一輩子就得有個家,有個媳婦……

是真有那麼回事,還是疑人偷斧,反正轉過天來我是越看越像。小香告訴說派飯到她家了,小芹讓我把臉好好洗洗。同伴說得了這就是要相(看)你了。完啦,我的心情極為複雜,我還是個初涉世的學生,沒有對人生下一步的思想準備呀。

暖風熏人,小香在家門前候著,麵帶羞色。院子不大,房是舊房,屋裏很幹淨,板櫃鏡子一塵不染。小香的母親得有五十多歲(小香有哥哥),在我的眼裏是慈祥的老人。她的目光多是落在我的身上,還問家裏情況,特別是總問啥是知青,天津在哪個方位。嶺下沒有知青,遙遠的天津令她摸不清頭腦。飯菜很講究,四個碟,炒肉菜,都是小香做的,小香的臉紅紅的,更美了。

往下的事我想不起來了。一縷情絲未織就,窗外春日柳隨風,實踐就結束,人也就走了。好像是多半年後路過雙山子,在車上往下望,突然見公社門前有一熟悉的身影,正是小香。但班車馬上就開走,記憶也就長久停留在那個春日、那些銀針、那頓派飯。日後但凡車過嶺下的山道時,我總情不自盡地朝下望。看電影《我的父親母親》裏女孩做飯的情景,我的眼淚要淌下來。嶺下,我的嶺下……

大巫嵐驚魂

七月槐花香,公社成立廣播站,抽我去。去了就我一個人,跟縣廣播站來的技術員安設備,寫稿子,播音,還兼執電話總機。總機電話員是個女孩,她值白班,晚上回家。我值夜班,就在總機室小炕上住。

配電盤上是一排排燈和刀閘,我弄不大清哪連哪。夥房打餅時去幫廚,多少麵多少油,我很快就熟撚。霍主任告我每天補五毛,吃飯記賬,月底統一結算。五毛足夠吃了,吃飽我給雙山子小任打電話,說沒想到成了同行了。趕集時,同學們都來看我,我美,甭管是臨時抽來的,反我脫產了,還能吃白麵油餅,全縣知青,我是頭一個。寫稿對我來說很簡單,加上經常停沒法廣播,白天沒事,就到各處轉。郵電所有個朋友愛打魚,我跟著去,他一網下去,白嘩嘩罩住20多條,可再怎麼撒也沒有了,你說奇不奇。

縣裏發下通報,寬城一公社廣播站播了敵台(蘇聯),值機員判了6年。我看了也沒當回事。到公社近一個月,我估計還能吃剩下幾塊錢。晚上開電話會,武裝部楊部長講戰備。我值機,用三用收音機當擴音、麥克,與18個大隊的電話串聯,就開,我戴耳機坐炕裏監聽。突然,我聽到一段音樂,然後就是個男的說:莫斯科廣播電台,現在對中國聽眾廣播。又重複,又放音樂。我就想壞了,出敵台了,哪出的呢?耳機裏傳來下麵喊聲,敵台、敵台!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什麼,猛地撲過去,一把將三用收音機的插頭拔下,頓時,收音機的喇叭嗡嗡播著那個聲音。

可完了!轉天一早,縣政治部、公安局的車都到。我和楊部長分別接受詢問,然後把關我在另一屋裏。我想起那通報,6年呀!這輩子全毀了!後看見縣廣播站那技術員在窗外一閃,我心裏又安穩了。他是南方人,老五屆,安設備那幾日我倆處得不錯,他一定會幫我。

中午了,夥房打餅,香味飄來。門開,霍主任很嚴肅地說是設備故障(擴音時不應該播音),沒你的事了,你回村去吧。我不傻,明白這是放我一條生路。忙卷巴卷巴東西出公社,回頭瞅,院裏蹲著站著的人都在吃餅。我早晨飯都沒吃,早餓透氣了,到路邊井沿喝一肚子涼水,然後奔八裏地外的和平莊去。

可愛的縣城

回村老實耪地,不敢亂說亂動。過了好一陣,公社叫我去,不知禍福。去了他們打電話問縣政治部那事(出敵台)了結沒有。回話說行了排除了,讓他來參加會吧。我第二次得到解放。

我去參加全縣知青活學活用***著作積極分子代表會,是和平莊知青小組的代表。先前是徐宏代表,現在他教書了,由我代一把。其實誰都能代,估計公社霍主任,還有張助理(文教)挺器重我,給我個機會。

擠班車到了縣城,看哪哪新鮮。住招待所,吃大米飯,還有豬肉燉粉條,我覺出好來,敢情人還可以這麼活著。知青安置辦公室有老穆(主任)、大魏(人民大學畢業,廣東人,說鳥語)。叫我去縣革委院會議室試講。去了見幾個小姑娘坐在一個個鐵盤前劈扒按個鐵杆打啥,不敢問,想想心裏說這大概就是打字吧。

會議室磚地,灑了水,桌上還鋪著布。領導(記得是穀俊)講話,然後就一個個試講。一看他(她)們就是老手(見麵問徐宏怎麼沒來),肯定都參加這種會。果然,材料如出一轍,說件事,想起主席教導,哪段哪段,然後渾身就有了使不完的勁。又遇見一件,又如此一番。我哪行,我從未參加過講用會,到鄉下都快兩年了,還是頭一次到縣城,眼睛還沒緩過勁來。不過,我忽然想起說評書的。小時,我家住天津原英租界,附近有花園,花園常有人說評書,把故事講得起宕蕩引人入勝,對此,我偷著學過,給同學講《楊家將》。我又愛看書,下鄉我箱底還藏一套《三國演義》。我心想講用講用,關鍵是把人講得坐著不動,愛聽。過好辦呀。等到我講了,就撇了稿(那稿也不行),不緊不慢把我們那些事講了一番。至於引用語錄,可不是吹,那會兒好多人都能倒背如流(揀熟悉的),我也行。結果,那天還頂屬我講得好,當即定下大會發言,印材料。

開大會在縣禮堂,我還坐在台上了,木條長椅,硌屁股。講完了也不能走,聽人家的。天熱,禮堂裏更熱,犯困,旁人推一下,打個激淩醒了,接著聽,兩條腿蕩悠,條椅嘎吱響。總之,劉姥姥進大觀園,發蒙。

突然老穆叫幾個知青去安辦幫著抄材料,有男有女。一人十幾頁稿紙,當場抄,老穆在身後來回走著看。最後站在我身後,說小何你寫這麼一手好鋼筆字,不錯。再看那些位,可不是笑話人家,一個比一個寫得難看。我練過,十六開白紙,寫出來跟在格裏寫一祥。這就是機遇,讓我抓住了,為我日後的文字生涯打下了基礎。

村裏的生活

有一年我掙了340多工分,這意味著這一年隻耽誤了20多天的工。上級號召過革命化春節,1971年我們就沒回城過年。當時村裏有順口溜叫工分工分,社員命根。知青雖然沒到那份上,但掙工分也上癮,盡管不值多少錢,工分冊上若都是勾,心裏還是很自豪的。

幹農活不怕累,就怕間斷。比如去縣裏些日子,回來下地頭幾天就甚是難受。一旦幹過十幾天順過架來,就好了。所以有時縣裏找我如時間太短,我就不願去。自中央有關知青的文件下達後,又不斷有工作組下來檢察,再加上表現不錯給村裏爭了光,村裏有些活動就啟用我們。演樣板戲,刷大標語,宣講最新的語錄,都離不開知青。

大隊買了匹種馬,生性(野),見人就踢。他們一商量,說交給男學生(多如此稱呼)訓吧,他們也生性。那天牽到河套,和徐宏一個隊的藤山虎先上馬。藤山虎姓藤山,父親是日本人,搞工程技術的,五十年代初回國了。他母親是中國人,他還個妹妹叫藤玲敏,找他哥也來和平莊插隊。山虎個不高身體極壯,從馬背上扔下來又竄上去,很有點騎兵的樣子。那馬先是不服,猛跑,渾身冒白沫子汗,後來就老實多了。支忠信(我倆同隊)、陸衛生(在一隊插隊)都騎,那天沒輪上我。轉天去趕集,是陸衛生騎著來的,我換下他想感覺一下,不料那馬早緩過勁,猛地就奔跑起來,攆班車。若是在河套,甭等它甩下,我自己找個沙窩就滾下去了,公路不行,太硬,掉下去起碼是骨折。沒法子,我抓住鐵梁兩腿夾緊就住任它跑了。跑了一陣,看看人還在上麵呆著,心裏就有了根,原來騎馬也沒甚可怕。它想慢不來,我還給它兩鞭子。後來這馬就跑到集上。集上人多,踩了誰就麻煩了。幸虧它進了大車店院裏,又奔向槽頭的騍馬,我伸手抱住牲口棚的橫梁,終於安全下馬。日後,這馬給我們大隊掙了不少錢,還繁育了一批強壯的後代。

1972年大旱,沒打下多少糧食,還要交公糧。我們跟社員一樣,過著很艱難的日子,甚至不如社員(社員家有老人孩子,都是同樣的口糧)家。支忠信抽到貧宣隊去,我一個人過,夏季每天熬一鍋稀粥分成三份喝三頓。沒米了,就吃紅薯幹,還吃榆樹葉,進山砍柴,餓了吃羊角草。那時我就愛寫詩歌和毛筆字啥的,有一天縣裏來人看我的詩,看完說寫的不錯,但裏麵寫吃野草等不能要。我不理解分辨這是真的,人家小聲說這不等於說咱社會主義國家吃不飽嗎。我恍然大悟,從哪明白了一點什麼叫政治。後來國家保知青口糧吃到504斤,我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辦《青龍文藝》

開始我主要是給安辦寫材料。老穆抽我去,辦公室的窗外正是縣街。年青人本來就好動,尤其來到一個新環境,更想出去轉轉。後來誰提醒說先前來的就因為愛上街給打發回去了。我趕緊收心,埋頭幹活。

任務是寫大批判稿。我哪寫過,忙給在大學工作的三姐寫信,她寄來一本江西印的大批判稿彙編。這下行了,我東一段西一段抄些,再加上我自己的,寫出來就讓李義忠和我去參加全區的會,念著心裏就惦著有燉肉的會議夥食。李是灤縣人,大學生,口音有點侉,說話慢條細理。在商店買東西,互相擠,我跟人打起來,把老李嚇得拉我回招待所不敢出門。往下我還和大魏搞過巡回報告團,從縣東講到縣西。到山東公社傍晚沒事了,轉天去大巫嵐,我說我先回趟和平莊,就順著公路走。這段路坐班車覺得沒多遠,可一走就長了。轉眼就天黑,沒有月亮,隻能看出一段發白的沙土路。四下深不可測,偶爾還有小孩的哭聲,好滲人。我念句下定決心,又要笑,不下決心也不行呀。後來想興許別人還怕我呢,就穩住神看準道抓緊走。過時節正是滿山青紗帳,一般人天黑就不出村。我摸黑走了20多裏,到和平莊把社員嚇了一跳,說你小子膽子也太大了,不知這兩天都說那段路上鬧鬼。我說虧了不知道,知道了我也不走。

往下雖然我參加過省、地、縣多次知青代表會,但始終把自己定位在小組代表。後來就把這代表讓旁人當,我則更喜愛去作文字工作。漸漸的我能和大魏老李一樣獨立工作,背個書包去七道河給張平義寫發言稿,張宰羊招待(還有旁人)。去肖營子給知青整材料,初春派飯喝小米稀粥,屋裏陰涼,半天沒寫多少字淨放水了。等到縣開大會,老穆索性派我當材料組長,帶著幾個知青住招待所日夜不停地幹,夜裏還有加餐。

但有一件讓我有了想法,安辦做衛生,弄出一摞稿子是我寫的,又弄出一摞還是,但都沒有我的名。我就想這不全給他人作嫁衣裳了嗎。這時老大學生張景龍在文化館辦革命故事創作班,叫我去參加,聽了課覺出這不就是編嘛,容易。我立馬就編了一篇《渠水長流》,裏麵又有貧農又有地主又有革命少年,根本沒有的事,硬弄到一起,還挺有看頭。後來,就到文化館幫忙,住小院裏一個單間,幫景龍出第一期《青龍文藝》。封麵是婁群儒設計的,群儒畢業於天津美院,書畫俱佳,青龍縣招待所餐廳兩幅***詩詞書法巨作,就出自他手,日後他調省會去了。第一期《青龍文藝》是打字油印,我印的。當時剛有手搖印刷機,不好掌握,搖出來深一塊淺一塊,但總算是印出來麵世了。後來我在很多年裏都保存著這期雜誌,但現在找不著了,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