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進來的西裝革履的那位,一見我就喊“大頭”。不好意思,那是我在學校的綽號(我頭大)。我愣了好一陣,才認出眼前這位竟然是宋大昌。我很興奮,說你小子從天上掉下來呀。宋歎口氣說跟從天上掉下來差不多呀。然後我就把東西往抽屜裏一劃拉,就要領他到我家裏去。他說不忙,他說從北京開車過來,路不好走顛得餓了。我立刻喊快上剛出鍋的鍋貼來。外麵有人應了一聲,時間不大,小草就端了進來。小草此時已經沒有正式崗位,我讓她打雜,為的是一旦有特殊情況好把她來回調,以避開一些風口浪尖。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新的麻煩從那一刻就出現了。我忽然發現宋大昌的眼睛不再看我,而是在無意間瞥了一眼小草後就再也難收不回來了。也虧了那天我讓小草去倒爐灰,那活非常髒,她渾身是灰,臉上還有手抹的黑道子,否則更壞了,非一下子把宋的魂勾去不可。我趕緊擺手讓小草走開,並說誰讓你來的。小草說她們忙不過來。我說看你這一身灰土。宋大昌說沒事沒事你叫什麼名字。我太了解宋大昌了,他上學時就紿女生紙條,下鄉後特愛和女孩鬧。也沒法,宋長得一表人材,好多女孩都喜歡他。
往下的事情得話分兩頭,必須一個一個地說。大約是在宋大昌來的第三天,一早我心急火燎去上班,剛走上大石橋,橋下有人喊我,我一聽就聽出是王半仙。我趕緊把著石欄問有事呀,意思是我這還忙呢,沒空跟你嘮嗑。王半仙最愛跟我閑侃,還愛跟我打賭,賭國外哪兒的打仗誰輸誰贏,一般都是我贏的多,可他越輸越愛賭,賭輸了就要白給我算一卦。我太知道他那卦是咋算的,根本不靈,所以我也不讓他算。王半仙這會兒有點急,他雖然看不見我,但他能從聲音找著我的方位,他仰著臉說你快過來我們有事要跟你說。我一看他身後坐著瘸拐李,李用手搭著涼棚朝橋上看,初升的陽光正從我身後照下去,賊刺人的,王半仙不怕,瘸拐李不行。我看出他們確象有事,就下去到了近前。王推把李說你說吧。李推王說你你說得清楚。我有點急說甭管誰快說。王就說可不好啦,小草不想在家待了。我問她想去哪?王說去哪不清楚,可她說過這話,說萬一我要是走了,誰照顧你們呀。我聽罷問就這事?李說我倆有個想法,想給小草介紹個對像,讓她早點成家。我心頭一震問有合適的嗎?王說有個本家侄子辦養雞場是個萬元戶,前幾天來看俺,挺喜歡小草的。我說小草可是正式職工呀。王說俺算了往下這年月還是誰有錢誰成人,那個職工不算個啥。李說他侄也有意到咱這辦雞場,小草該幹還幹著。我一想畢竟小草是他倆的養女,我說那得聽聽小草自己的意見。他倆說那倒是隻是想跟你提前打個招呼。我說好吧我知道了,回頭我找她談談。
上班後我就急著找小草,但不見她人影,組長說小草又請假了。我頓時就火了,最近這一段小草上班很不著調,不是遲到就是早退,同事都有意見。但因為又都知道我和小草之間的關係,誰都不好意思當麵說,但背地裏肯定沒少說。我說以後不管是誰請假都得經我同意,你馬上把小草找回來,找不回來扣你的獎金。組長嚇得一伸舌頭跑了。
隨後我趕緊把店裏的事安排了一下,就匆匆去市招待處,我已經和宋大昌定好,今天由我陪他轉半天,下午他就走。在這我還得簡單介紹一下宋大昌這些年是怎麼折騰過來的。按他自己的話說這些年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是一直在海南做生意,二是結過兩次婚,三是辦了三家工廠,四是有四幢別墅,五是有五輛轎車,六是六親不認(人家也不認他),七是妻離子散,八是雖然有錢但精神上可憐巴巴的,九是想找個能跟自己天長地久的伴侶,十是實心實意地過正常人的日子。他說這些時是頭天中午他請我吃飯時說的。想想我也是糊塗了,本來是我陪他逛離宮,可一早他說你很忙你就別去你紿我找個人吧,我一下就想到小草。想到小草有兩個原因吧,一是頭天小草是灰頭灰臉的,有點委曲小草了。二是讓小草和見過世麵的人說說話,對小草也有益處。不料,這一來把宋大昌樂夠嗆,開上車就去接小草,等到中午吃飯時,我差點認不出來宋大昌身旁亮麗得像塊金子的女子竟是小草。而宋大昌也容光煥發變了個人似的,全無頭天唉聲歎氣的樣子,並妙語連珠滔滔不絕,一到十就是那時說出來的。我不傻,我太明白這是咋回事了。潑出去的水不能收回,小草跟他已認識熟識了沒法子,但往下我讓小草立即去上班。我要嚴加防範,最好的結局是快點把宋大昌送走。
春光很美,好像很多年沒有這種感受了。原因也很簡單,這年春天雨水較多,一掃往日幹燥燥的情景。我和宋大昌坐在明亮的茶樓(他沒讓我進房間)裏,彼此默默無語了好長一陣子。終於,還是我打破了沉寂,我說,還記得在鄉下傳看普希金的小說嗎?
記得一點,但也忘得差不多了。
我給你提個醒吧,有一篇叫《驛站長》。
想起來了,他有個非常漂亮的女兒。
後來呢?
後來?你什麼意思?
難道還非用我挑明嗎?
宋大昌笑了,哈哈大笑,笑得其他的茶客直朝我們這看。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我用茶碗蓋輕輕敲了敲桌子,說老朋友你怎麼啦,是不是精神上有什麼毛病。宋大昌搖搖頭說看你把我想到哪去了,咱們倆是同歲,我又是結過兩次婚的人,我怎麼可能打人家的主意。我心裏略微平靜一點,卻不由地追擊下去。我說,那你為何不去逛廟,而拉我來這裏?
我想,我想……
有話就直說吧。
我想,這麼個女子,是不是有點怪可惜的。
有、有一點。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可以想辦法嘛。
很難,她身後有兩個老人。
我可以養起來。
他們不會同意的。
那如何辦?老同學,你幫我出個主意。
主意有,那就是,你趕緊走。
你攆我?
不是。是你不該見到她。
那好,我這就走。
宋大昌真的走了,而且馬上開車就走了,並說什麼也不讓我送。當然,作為老同學,我也說了些抱歉啊之類的話。如果不是節外生枝,我肯定要留他多待幾日。
從茶樓回來,我感到渾身輕鬆,看看店裏一切正常,我忽然就想去橋頭跟王半仙他倆聊上一陣。既想聊聊我是如何把宋大昌送走,又想聊聊那個養雞萬元戶,總而言之我的心情變得很不錯。然而,就當我走出店門的一瞬間,一切又都變了:組長急匆匆跑來,說找不著小草,家裏鎖著門。一種不祥之感頓時把我砸蒙了,我大步流星奔上橋,我希望小草在王半仙他倆身邊。但很可惜,此時沒人算卦也沒人釘鞋,兩根光亮筆直的鐵軌旁,隻有他們二人的身影,瘸拐李在抽煙,王半仙在打板,板聲清脆,在春風中傳得很遠很遠。
我忽然就意識到我上了宋大昌的當,他不讓我送他,他說回招待所去結賬,肯定那時小草就在招待所等著她。於是,我們開始找,結果自然是找不見人影。到了晚上,我們三個人找得都快要瘋了的時候:有鄰居送來封信,說是小草再三叮囑,讓晚上才送過來。我忙撕開,是一張稿紙,但隻有頭一張紙上有一行字,“二位老人,實在對不起,我太想出去看看了”……信紙下角被水洇得有點發縐,看來小草是流著淚寫的,寫不下去了。
事到如此,我們反倒漸漸平靜下來。王半仙聽我把紙上的字念了,他說他早料到會有這一天,那小草不可能在俺們這貧民窟裏呆下去。瘸拐李說別事後諸葛亮,你有能耐算算往後該咋辦。王半仙苦笑道俺那一套蒙外人還行,紿自己算就不靈了。瘸拐李說還是聽聽老何的吧。對啦,忘了自我介紹,本人姓何,因長得麵老,打下鄉就被稱為老何。
我能說什麼呢?我慚愧萬分,這個惡果完全是我造成的。倘若我沒有宋大昌這個同學,倘若他不來找我,倘若我不喊人倒茶,倘若我不讓小草去陪著逛廟,倘若我多個心眼非送他,那麼眼下所有的麻煩都不會出現。小草會照樣在鍋貼鋪裏幹活,我照樣在小辦公室裏發號施令,二位老人照樣在鐵道邊釘鞋算卦。我想我必須為此負責,因為我還看到了潛在的危險,若是從此就失掉了小草,王半仙和瘸拐李還能不能健康的活下去,絕對是個問題。他們這些年的生活樂趣,與其說是自己在拚博,不如說是小草給他們帶來了快慰與希望。同時,我還意識到,一旦傳揚出去,輿論對我必然不利,說不定還會有人說我與宋大昌裏應外合……
我的老天,為了我,更為了二老,我發誓要發動一場戰役,奪回小草。我分析了前後情況,斷定這一切都是宋大昌精心策劃的。宋大昌本來就是個有花花腸子的人,這些年肯定又有長進。他利用了小草好奇心強又有些虛榮的弱點,把小草給騙了。王半仙說那封信如何解釋,也許是小草自願的。我說那必是宋大昌讓小草那麼做的,以掩蓋他行騙的本質。瘸拐李說既然他是騙子,咱們趕緊報警吧。王半仙說不能報,一旦報了,消息很快就會傳開,那不光咱們臉上無光,如果小草回來了,也就不好嫁人了。我連忙說王大哥說得有道理,此事眼下要嚴格保密,對外咱們就說小草去親戚家串門去了。瘸拐李問往下呢?王半仙說那還用說嗎,老何肯定要帶咱倆去找小草。我愕然。
我太佩服普希金了,他的那篇小說簡直是我的尋寶圖。簡言之,失去了小草,我們三個人也無法在熱河城裏再多呆一天。很幸運,我手中有宋大昌的名片。名片上有他公司和家裏電話,可我怕打電話會打草驚蛇,弄不好宋大昌會把老窩挪了,那就不好辦了。當年老驛站長就是突然出現在驃騎兵家,才見到了他的女兒。數天之後,我請下假,說家中老母病重,暗下和二位老兄登上火車就奔了海南。這一路真是好生辛苦,饑餐渴飲,日夜兼程,加之他倆都有殘疾,我在其中受的累可想而知。但我沒有半點怨言,實在是我有愧於他們。還好,他倆再心急也沒有埋怨過我,甚至有時還給我吃寬心丸。在從廣州至海口的輪船上,王半仙說他夜裏做了個夢,夢見喜雀唱枝頭群雁往北飛。他說這是個好兆頭,說明一定馬到成功,很快就能帶著小草勝利北回。瘸拐李則在船上發現有個女孩長得極像小草,他甚至跑到人家身後看女孩的耳根子,小草的耳根下有個小痦子。把人家嚇了一跳,要不是我趕緊把他拉回來,沒準兒女孩就喊了。
我則一點也不樂觀,我看到這邊繁華的景象,不由地自問小草對這樣的環境會是何等反應呢?我估計她會喜歡的,畢竟她是那麼年青,對外界又有著那麼大的好奇心。倘若如此,我們該怎麼辦呢?總不能把她強拽回去吧。我苦思不得其解。海上起風浪了,船搖晃得挺厲害,我頭暈,就迷迷糊糊的躺著,連飯都不願意吃。瘸拐李勸我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就餓得慌,回頭小草看你瘦了她該不高興了。王半仙沒說話,他雖然看不見我的表情,可他靈通,他能猜出了我為何沉默。
宋大昌就在海口,找著他的公司不難。依瘸拐李我們立馬就該直接闖進去找到宋大昌,要回小草。王半仙說不行,萬一宋大昌不認賬硬說小草壓根就不在他這,咱們又能咋著呢。我認為王半仙說得很對,就帶他們找了個小旅館住下。住下我一個人到街上轉,很快就找到了宋大昌公司所在的大樓,樓裏亂哄哄的,能有上百家公司,樓道裏喊張三叫李四的口音聽著很耳熟,能有一半是京腔,看來都是下海過來做夢發大財的。我看宋大昌公司的門裏出來個小夥,就隨他到了洗手間,他出來時我攔住問宋大昌在不在。那小夥問你是誰。我說是個朋友路過想看看他。小夥笑道這幾天你是找不著了,俺們經理有喜事。我一聽他的保定口音就樂了,說咱們還是老鄉呢。我會說保定話,我有個姐夫是保定人。小夥看來還挺重鄉情,就和我嘮,後來就說出宋大昌從北邊帶回個女孩,怕女孩家裏來人找,這些天就在家守著呢。往下我剛問清宋大昌的住處,小夥就讓人喊走了。
應該說收獲極大,我回到旅館把情況說了一遍,他倆又高興又緊張,高興的是這麼快就找到了頭緒,緊張的是怕小草架不住宋大昌的花言巧語。尤其是後者,是讓人揪心卻又不願意說出口的。我安慰他們說小草是有主見的,你們就放心,然後我請他們好好吃了一頓,飯後則詳細的製定了—個行動方案。
海口的空氣悶熱潮濕,弄得身上粘粘乎乎的很不好受,一夜下來,我睡得頭暈腦脹的。吃過早飯,我們找到了宋大昌的住的地方,是一個獨立的二層小樓,樓前停的正是他開到熱河城那輛車,我心裏一下就有了根。按照計劃,我去路邊打公用電話,好一陣才有人接,但對方一開口,我就聽出是宋大昌。他很快也聽出是我。我說我來了,咱們談談吧。他倒也痛快,說小草在我這兒,你來我家吧。我說咱們找個地方談吧。他說那你等著我。時間不大,他開車出來,我們見麵時,我本以為他會很尷尬,不料他神態自如,拉上我就去了一家很高檔的酒樓。在一個窗戶朝著大海的單間,他要了許多小吃,然後就聊起來。我本已吃飽,但我仍然裝作很有胃口吃這吃那,並不急於把話說到正題上。因為,按然計劃,眼下我的任務是拖住宋大昌,而不是要說服宋大昌。隻要我把時間拖夠,那邊二位大仙就能從容地把小草帶到旅館。我們三人一致認為:隻要找回小草,別的都沒什麼。
宋大昌很老練,一邊喝茶,一邊用那邊的話打手機,打完了就不緊不慢地和我聊海南島這邊做生意的情況,甚至動員我也過來,說這裏的機遇比內地要多許多。我婉言謝絕了。於是他又說到當年他硬不去鍋貼鋪,結果又返回鄉下,最終按病退回了天津。回到天津境遇也很難,挺大歲數在一個街道辦的小廠裏當學徒工,月工資是十八塊五角,連對象都搞不著。不過,這又應了窮則思變那句老話,一旦得知了海南這邊的信息,連猶豫一下都不曾有,提個兜子就殺了過來。我很佩服地點點頭,忽然間我動了個念頭,就問你說你前後結過兩次婚,在熱河時咱倆也沒空聊,你能說說嗎。他樂了說我想到你會問的,沒有關係,我願意講給老同學聽,你是要聽縮寫呢還是全文。我說今天有時間就聽全文吧。他看看表說全文得說兩天,咱說一個小時吧。我說也好。往下,他就說起來。說實在的,他說的兩個女的叫什麼名字,他們之間又是怎麼發生爭吵糾紛直至分道揚,我根本都沒聽進去,恍惚的我隻聽明白那倆女的都是因為錢的事跟他分手的。此刻我腦子有想的都是王半仙和瘸拐李,他們去敲門,如果是小草開門,事情頭一步就順利了。如果是旁人比如是傭人開門,王半仙會說是宋經理讓俺們來給一個名叫小草的人來算卦,估計傭人看這二位一不像強盜打劫,二不是騙子行騙,也就領他倆去見小草。但假如沒人開門或者開了門說小草不在這兒,那就要費一些事了,王半仙要說我倆是小草的親戚,她的家長因她出走一著急死了,有點口信讓我們見麵跟她說。但若是人家說這裏壓根就沒有一個叫小草的人,並且認定是宋大昌的家,那隻好拿出最後一招,即以死相拚。但不是真死,而且讓瘸拐李把事先準備好的汽油潑自己身上,然後就威脅對方自燃,估計這麼一來就得把警察招來,來就來,就告宋大昌拐騙婦女,也就等於把事情鬧大了。我們核計了,到了那份上,也就顧不上許多了,能鬧成啥樣是啥樣,不把小草找到誓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