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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燭光碎語

《老何妙文》百篇抒懷詩

玉塞春秋四十載,書生心懷千萬言。

筆墨鬆濤八百日,始得妙文一百篇。

縱論古今多少事,笑談熱河雲水天。

最謝師友肝膽語,勝過華彩瓊樓喧。

我和小草的故事

要詳說我和小草的故事,須從熱河老城內一個叫二仙居地方說起。三十多年前我落戶塞外,最先認識並記住的,就是這個名字叫有幾分仙氣的地方。

但深深認識並了解此地,又與那幾分仙氣不相幹,與那裏有橫貫城中的鐵道小站也無關,與小站旁有座保存很好的康熙年建的大石橋亦無關。說來說去,有關的是啥?還是說透了吧,是大石橋旁的一家鍋貼鋪。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那時是那家鍋貼鋪的職工,戴個煙熏火燎的白什布帽子,一身勞動服油漬麻花,先賣鍋貼後烙鍋貼外加倒鍋灰。這店文革初就起了個新名字,門上一塊鐵板刷著“向陽飯店”四個標語體字,但沒人叫,大家還叫二仙居鍋貼鋪。店名和地名叫到了一塊兒。

這鍋貼鋪可是老字號。老房子,房子是丁字型,臨街橫五間,粗木框大窗戶,天一擦黑就上嘩啦響的木擋板,不防小偷(那會兒小偷極少)隻為保護玻璃。屋內正中連著豎三間,豎三間兩邊又幫出偏廈,為操作間。豎三間是高屋頂,四圈有窗,能采光,下麵亮。丁字大堂中還有不少紅漆明拄,圍繞柱子擺著笨重的看去總也擦不淨的老式桌凳。一天到晚,人們就擠在這裏大口大口地吃鍋貼,喝燙嘴的熱小米稀粥,喝得刮北風般的響。

容我略做解釋:熱河城是京北重鎮,早年林草豐美山巒俊秀,還有大片大片的良田。使這裏人口增加市井繁華的原因有二,一是清順治年間讓京城的旗民到塞北跑馬占圈,由此招引來不少人。往下居家過日子,生存繁衍,人口沒個不多起來。二是康熙乾隆爺孫倆花了近百年的功夫,在這建了個行宮避暑山莊,每年他們帶著大小官員和軍隊來此打獵避暑,由此就得有人供給糧草,一來二去,五行八作物資集散商賈聚合,終形成喧鬧富庶之地。話說回來,這樣的地方最爺不可少的就是飯館,故公私合營前,小小熱河城內單是有點名氣的館子就能有幾十家。都隻為一個個運動,暈(運)到七十年代初,就暈剩下沒幾家了。二仙居鍋貼鋪是幸存者,因緊臨小站,生意一直不錯。但生意如何與職工收入無關,職工中最多的掙四十三塊五,人人喊羅鍋下山———前緊(錢緊)。於是這店的服務態度就出了名的惡劣。前台賣鍋貼的大老娘們,淨偷吃鍋貼餡,一臉橫肉,算賬隻會二十以內加減法,排隊的誰說慢她就跟誰急,跳出櫃台就撓人。若不是可城內外隻有這一家鍋貼鋪,估計沒人敢到這來冒風險。

再說幾句我是如何來到這裏的呢?很簡單,我是從鄉下(我是天津知青)選調上來的。本來我的目標是去百貨公司和五金公司,缺了德的,偏偏報到那天我和宋大昌逛街吃飯遲到了。宋大昌與我是中學同學,一起下鄉,他在學校就自由散漫,脾氣又強。遲到了他還理直氣壯,說總得讓人吃飽肚子吧。政工科的領導聽了就不高興,冷笑道是得讓人吃飽啊,抓過一張紙再叭地一蓋章,就把我倆分到飲食服務公司,再由飲食服務公司分到二仙居飲食組,再由飲食組分到鍋貼鋪。宋大昌一看就不幹了,就往上鬧。我沒鬧,想想在這兒有在這的好處,餓不著,就認命了。正趕上上麵抓服務態度,讓我也去賣票。鍋貼一兩糧票三個,一毛二一兩。我當過數學課代表,算這個小菜一碟,沒兩天就把一臉橫肉算到後廚拌鍋貼餡去了。一時間局麵大變,吃鍋貼的人喜氣洋洋,有第三次解放的感覺。熱河城日本投降是八路軍接收的,人稱一次解放。後四八年解放軍把國民黨軍攆走,稱二次解放。吃飯者如此比喻,弄得我很有點得意。

不過日子長了,也就得意不起來,也就老老實實地幹活了。春風秋月,暑往寒來。過路的顧客吃了走了也就忘了,但小城內常來的人卻記住了並熟識了,有的還成了朋友。與我關係最好的,是算卦的王半仙和修鞋的瘸拐李,還有他倆的女兒小草。王大仙是個半瞎,一隻眼看人能看個大荒兒,但看錢行,五分一毛都能分清,要是少給個鍋貼,也能看出來。王大仙是口裏人,說話侉,他的眼睛是在鄉下放炮崩魚時崩瞎的,還崩掉四個手指頭。他自己講:俺十八,才訂了親,傻大膽,站河邊一手抓的****,一手用煙點藥撚。點著了,岸上的人喊快扔,俺胳膊一掄就扔了,嘿,把煙卷扔了,****還在手裏攥著,就崩成這個熊樣,不賴,命保住了,可娶媳婦是沒指望了,下地幹活也不方便,隻好到城裏算個卦混日子。他嘴好使,說話跟唱小曲似的,紅衛兵掃四舊都沒能把他咋著,造反派武鬥前還找他算卦,問能不能勝。他一般都算勝不了,息滅了不少戰火。

瘸拐李是這城裏人,就是這二仙居的老戶。他從小有賊好的腿腳,就是太淘,走道都打車輪跟鬥,能從鍋貼鋪門前一直翻上大石橋再翻過鐵道。可惜淘大勁了,累得夏天夜裏躺鐵軌上睡,火車嗷嗷叫他也不醒,結果把一條腿軋沒了,成了殘疾人,隻好學掌鞋了。他家就他一人,住兩間小平房,王半仙來城裏,借住在他家。王算卦比李掌鞋掙錢多,不光給房錢,日常開銷也是他花的多。一來二去,同病相憐,他倆還就誰也離不開誰了。無冬無夏,太陽一冒頭他倆就來到火車道與大石橋下的交叉口。王打板,李揚錘。收攤時,李用竹竿牽著王,王拽著帶鐵軲轆的釘鞋箱,後來箱上多了個小生命,是個小姑娘,那就是小草。

小草命苦,不知道爹娘是誰。單知道是王和李在大石橋旁的一叢小草中撿的。撿到時還沒滿月,瘦成小賴巴貓。二位琢磨琢磨說咱倆就當個小貓養著吧。因在小草中撿的,起個名字就叫小草。鐵道邊從來都是窮人的領地,養孩子的老娘們從來不缺,瘸拐李縫了鞋不要錢,跟小孩說把喂你兄弟的**找來,一雙鞋喂一個咂兒。孩子娘來了,坐鐵軌上掏大白咂就喂小草,小草小狼般的猛嘬,轉眼嚼癟一個。王半仙說我給你算一卦,你今天後黑走紅運,全家人罩紅袍。老娘們說別蒙我我家布票讓他爹換葉子煙抽了,罩個屁。王半仙說你把那個咂兒也給小草吃了,準保你罩紅袍。那女人不信,但也把小草掉過頭接著喂。晚上她出來上廁所,腳下絆了個跟鬥,抓一把是塊布,美得尿都沒了,回家一瞅還是紅布,上麵有字。管他啥字,抄剪子給全家人剪背心。第二天鐵路造反派要上街遊行,又要打倒誰。隊伍還沒集中,發現頭天做的紅布橫幅不見了,想來想去,就是想不起丟哪了,一掃興隻好通知改日再打倒吧今天不打了。其實那橫幅是他們誰釘鞋忘這了,讓王大仙給小草換咂兒吃了。其實,就是啥都不紿,隨便喊哪家女人,也能奶小草一頓。小草就這麼活下來,還活得挺結實,成了二仙居這的小寶貝,在哪兒都能找著飯吃。我聽人說,小草五六歲時,紮倆小瓣兒,大眼睛水淩,小臉蛋粉紅,楊柳青年畫上的小孩似的,真是人見人愛。火車不來時,老少就坐在鐵軌上逗她玩,火車眼瞅到跟前了,才不慌不忙的挪挪窩。跑這條線的火車司機最怕走這一段,說到這就到了夾皮溝了,擠得慌。一個造反派新頭頭覺得自己了不起,說我是揚子榮我要進威虎山,車火一進小站他就放大氣,使勁噴兩邊的人和破房子,把王半仙的板兒噴撒了手,把瘸拐李的鞋釘子噴了可地。這都沒啥,可一看把小草噴了個跟頭,眉梢磕破了,鮮紅的血把小臉蛋染紅半個,這下老二位不幹了,當即就橫躺在鐵軌上。這事一直驚動到分局,來了不少人,直到那位造反派頭頭喊二位祖宗,我不是楊子榮我是小爐匠行不?他倆才移勁了身子。分局的頭頭的當場歎口氣說,這就是二仙居的兩位大仙吧。

打那兒,人們又管他倆叫王大仙和李大仙。而小草呢?眉梢處則留下一個小月牙形的傷痕,不留神看不出來。我見到她時,她不過十三四歲,可已經亭亭玉立,在二仙居這是人見人愛,若不是二位“大仙”把得嚴實,街麵上的小痞子早就打她的壞主意了(運動個夠,還有小流氓)。

我隻所以和他們有交往,一是王大仙愛吃鍋貼,李大仙愛喝小米粥。熱河城裏講究吃鍋貼就熱小米稀粥。他倆來,自然帶小草來;二是他倆希望小草把書念好,將來能找了好對像,過上吃穿不愁的日子。可那時學校不好好上課,淨讓學生造反批這批那,他們知道我看過不少書,還會畫畫寫大字,像是個有學問的,認識之後就讓我教教小草。我下班後一個人怪寂寞的,於是就答應了。但他們不讓小草到我這來,而是讓我去他們家。二間房的小屋讓小草收拾得幹淨整潔,我去了,小草早把茶沏好,熱毛巾擰好,我趕緊擦臉喝茶,把鍋貼鋪的味道打掃打掃,然後就教小草畫畫,剛開始畫素描,後來學水粉,油畫不行,我自己都畫不好。毛筆字呢,主要是隸書行書正楷,隻所以把隸書放在前麵,是李大仙說的,他說這字好,學好了能寫門匾,能寫門匾就不愁吃喝。小草很聽話,認真的學,過年時,我給鄰居寫對聯,小草也練著寫,寫得還挺不錯,誰見了都說這孩子有前途。

這種平淡無奇的日子一晃過了六、七年,看別人的變化都不大,可小草就不樣了,轉眼間她出落得亞似山莊湖中的豔美荷花了。避暑山莊湖裏要的荷花是極有名,據說當年是從洛陽移過來的,再往前追可追到武則天那裏。三十年代日本人占領熱河,把山莊裏一片湖平了當靶場,踩踏得鐵板一般。誰料五十年後再複原,水滿當夏,沒人經營荷花自己就長出來,你說奇不奇。要說小草這朵荷花豔得百花羞慚可能有點誇張,但在不大的古城內,若說有誰不知道二仙居有個女孩小草,那可就太孤陋寡聞了。此時我已經當上鋪貼鋪的負責人,並娶妻生子,小夾板已經套上。說老實話,本來我可以讓搞對象的節奏再舒緩一些,起碼是文火烙鍋貼,一點點煎透。可我卻自己把火弄大了,認識沒幾天就登記,稀裏糊塗的又有了小孩。原因說出來實在難以啟齒,那就是我生怕我一時自控不住愛上小草……讓我怎麼說好呢,那小草雖長在貧寒之家,卻生成那麼一副讓人憐愛不已的俊相。用現成的老詞說,她明眸皓齒,目生秋波,身子苗條多姿,曲線明顯,而且,皮膚白嫩如玉,細如膏脂……且住且住,你說的是真人嗎?是楊貴妃吧?不勞諸位看官發問,我自己在這兒先問兩句吧。

若非親曆之人,我首先頭一個就不相信。熱河城地居塞北,山高水瘦,天寒風硬,絕非產美女之地。當然,二仙居是有傳說的,說有兩位仙人乘鶴路過此地,低頭一看,道此處風景不錯,不妨停下稍歇,便飄然而下,坐草間青石之旁飲酒對弈。於是就留下二仙居之美名。可那不過是傳說而已。事實上,在熱河城內外,女孩的臉蛋冬春多有兩塊蘋果紅,那是風吹日曬的成果。而到夏秋之際,皮膚則容易被烈日曬黑。像小草這樣出色的女孩,比一比瞧一瞧,實在是鳳毛麟角萬一挑一。

於是,有關小草的身世,便有若幹不同的版本在熱河城內流傳。傳得最厲害的,是說熱河城原有一大戶,其老太太直到晚年仍操著一口儂儂吳語,九十多歲看去也就是五六十歲的樣子。據說她是江南人,其父曾是個職權不小的官員。這女子十多歲選秀女入宮,模樣出眾,人又極聰明,沒多久就讓未大婚皇上看上了。但慈禧不喜歡她,找了個什麼借口,把她打發到熱河避暑山莊來。待到慈禧死後,她才出了高牆,想回故土,但父母下落不明。無奈何隻得落草民間,嫁紿了熱河城開藥店的老板。日後的生活過得時好時壞不說,她有個小女兒叫琴香,得了她的遺傳,模樣極好。若不是礙於家庭出身,琴香小時肯定被部隊文工團招走。文革初琴香在針織廠當徒工,偶然間與廠裏一個右派大學生相識並好上了。簡短說再往下他倆偷著好了,琴香還懷了孩子。但被造反派發現了,就要往死裏整他倆時,他倆跑了,跑前把孩子放在了小草叢中,並有意敲了王半仙和李大仙的窗戶,讓他們出來撿……

這說法依我看非常之俗,好像是從哪個電影裏扒出來的,許多細節架不住推敲。比如那位老太太,我在鍋貼鋪見過,她牙口好,要吃烙得火大口脆的。我想她若是小草的親姥姥,琴香走時肯定要把孩子留給她。同時她也會聽到那些傳聞,見到小草不可能無動於衷。而她確實是無動於衷,她從不跟小草說話,後來有一天她突然就死了。發送時她的兒子來買鍋貼,還要皮脆的,說老太太就愛吃這口,要拿去當供品。我那天特意多放油,猛煎,煎透了,能多放些日子。

好啦,前麵那些不能不說,也不能多說了。往下的事情才是我要著重講的。說這話就到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有一天,鍋貼鋪才開張,進來一個人,這人西裝革履派頭不小,門外停輛日本進口的高級轎車。當時我正在後廚裏間我的小辦公室裏忙著寫檢討,檢討的內容是如何改進服務態度,特別是對外賓要有禮貌。起因說起來還有點繞:自那年被那火車熱氣大吹了一下又在鐵軌上臥了一陣子後,王半仙剩下那點視力再受損傷,漸漸的就一點也沒有了,成了地道的盲人。而瘸拐李則中了一次風,雖然不太厲害,可使錘子就砸偏,使椎子也紮不準。這麼一來,就需要小草多照料這個家。二位老兄找到我,正趕上店裏缺人,我就把小草給調到鍋賬鋪來了,來了先賣票。麻煩也就由此而來。由於小草來了鍋貼鋪,鍋貼的生意陡然間在原先挺不錯的基礎上又大大的紅火了,隻是紅火中夾了些邪火。熱河城壓根滿人就多,雖說時代變遷,可老祖宗的遺傳還在起作用。咱別叫人家什麼八旗子弟,但說是些個浮浪小子還可以吧,這些人跟蒼蠅一般嗡嗡地就追了來。餓了呢,就買了吃,吃著吃著就和小草搭訕。吃飽了也不走,從一旁茶鋪(那時飯館沒茶)要壺茶,喝茶嗑瓜子,硬是磨到小草下班。這就出問題了,這的座位有限,本該先戚讓後戚的。有人看不過去,說該挪挪窩了吧,結果茶碗就飛起來,打個頭破血流。我一看不好,把小草調後廚去,不料更壞了,一幫小子硬要到後廚去吃,不讓進就堵著大門吃,旁人別想進來。沒法子隻好又把小草調回前台。我說小草你別搭理那些家夥,你要學得有教養。小草頭一歪問我咋沒教養了。我說你不該見誰跟誰笑,你不該跟人擠咕眼,你還不該工作服的扣子係不嚴,你還不該……她笑道我還有多少不該呀,我幹脆壓根就不該在這兒出現吧。

我驚呆了,這個在我眼中小天使的女孩,原來並不是百依百順的。她不光人往大了變,性情也跟著變。她心裏好像有一把無名火在燃燒,燒得她有些焦躁不安。她的服務態度時好時差,本來,飲食公司是定有紀律的:如接待外賓,隻許熱情服務,不經允許不得交談。可小草就不聽,而且和一個美國男子比比劃劃說起沒完。那男子會說中國話,問小草一個月掙多少錢,小草說掙三十六塊五,又問你叫什麼名字,回答說叫小草,大小的小,花草的草。反過來她問你叫什麼,回答說叫亨特,是個記者……那時熱河城內若是出現個外國人,就跟來了個外星人一般,四下裏不知有多少眼睛瞅人家,瞅得老外直發毛。小草和亨特的交談,很快就被反映上去,公司政工科還來人調查,結果沒查出小草有泄露本地駐軍番號或防空洞位置等問題,才算拉倒。但要求我必須要做檢查,小草也得調換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