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 3)

書記動腦筋

一連幾天,值班的人倒是天天有,一時王德高來了,問一問李大毛吃不吃得好睡不睡得好之類的問題,然後就不見了。有時候那個姓孫的會計來了,李大毛一見他那個樣子都沒有了說話的興趣。孫會計跟人說話眼望著地下,一笑就露出一嘴黑牙,他仿佛有百萬家私永遠算不清楚,成天關在他的值班室裏,隻聽得算盤響,不知算的是什麼東西。李大毛無處可去,有時去館子那邊站站,那裏一如既往,男男女女除了惹事生非便是講錢講女人。

他最盼望的是村長來值班,卻一直不見村長的影子,按說村長不應該不來值班。他不知為什麼,卻又不好問,心情便如這連綿陰雨天,沒有個睛的時候,每日就這麼不死不活地呆著。

這日子李大毛不舒服,王德高其實更不舒服。

工作隊員住在這裏,雖然李大毛聲明不管事,但總是如一隻老虎蹲在這裏。老虎說,你放心,我保證不咬你。你能放心嗎?因此王德高的哪一根神經都放鬆不了,整得他好累。過去他很少回家,但現在他每日晚上回去,因為他的不回家另有怕人知道的內容;過去一般是不到村委會來的,但現在不能不到村委會晃那麼一下。坐在村委會十二分無聊,但不能不耐住性子裝作辦公的樣子,直到李大毛不在乎他離去時他才走,走到王誌武的館子裏去。

王誌武修起了這幢房子,其實沒出一分錢。王德高打著扶持第三產業的牌子,將村裏的錢借給了他,然後在這裏白吃白喝。至於王誌武什麼時候給錢,誰都不願動這份腦筋。

這裏是公路的盡頭,再往前便是另一個地區另一個縣了。公路打破了封閉的地域界限,王誌武的館子成了民間交往的陣地。王誌武知恩報德,知道叔叔喜歡什麼,那些在家不服爹媽管教的姑娘們便在這裏幫忙做事,在這裏吃飯,順便陪他叔叔逗樂,工資是沒有的。王德高在這裏有專房,受到的是皇帝樣的待遇。那些姑娘們若要在這裏安下身,知道必須首先籠絡書記,他一到,便有的弄火有的弄茶,任憑書記摟摟抱抱,摸摸捏捏。他不在時,他的床便成了那些姑娘們的下榻處。

這天跟李大毛打個照麵後就到了館子。沒看見人,便直接上了樓。

床上睡了兩個姑娘,昨夜裏打牌子辛苦了,其中一個是孫二姑娘。火盆裏的火還是燃的,地下盡是瓜子殼,可見她們才散場不久。姑娘的衣服胡亂堆在椅上床上,他看見了衣服另一麵的補丁了。接往常,他就會跟她們瘋起來,但今天沒有。不知因為那補丁讓他倒了胃口,還是為李大毛的到來悶悶不樂,對這種不自由的生活十分苦惱。他背靠床坐在火盆邊,順手拿起一本地攤雜誌翻起來。靠床邊的那姑娘睜眼見是書記,平常都是隨便慣了,便伸出半截身子,將腦袋擱在書記肩上問:“怎麼了,是不是跟兒的媽吵了架?”

“瞎說。”

“那你怎麼這幾天不露麵,露麵了也不聲不響的?”

“你以為都像你們沒人管的?村委會還住著個工作隊員。”

“就是那個打架的呀?”

“他可是縣紀委的,專門管黨員。”

那姑娘想說什麼又沒說,自顧自笑起來。王德高問她笑什麼,她不說。王德高剛好在無意中翻出了雜誌裏一個有關性的題目,這時便將手伸進被子捏著摸著,他的手冷,這姑娘便誇張在喊叫。瘋了一陣,他要她說出沒說的話。那丫頭自以為想出個很聰明的主意:“人家一個人,又那麼年輕,孤孤單單地,你不曉得弄個人去陪他嗎?村長比我們好看,還沒主兒呢?”

王德高臉上的肌肉扯了那麼幾下,手下使勁揪了一把,揪得那姑娘“哎喲”一聲。他瞪著眼睛喝道:“胡說八道!”

但那姑娘不以為然:“這有什麼?人家外頭還有公關小姐呢?”

王德高不吭聲了。是呀,曉曉還沒丈夫,將來終究會找一個的,讓她去陪著工作隊員也不是沒有道理。這丫頭片子想的是個天下最簡單的主意,自己怎麼就沒有想起來呢?開會那天,趁何忠誠誇誇其談時,王德高將曉曉叫進了辦公室,向她布置了一番任務。他的那一段話貼心貼肝,不帶半點兒雜汁。

“小小,我跟李同誌談了,他是個實在人。他在單位也是個沒人疼的,看著不好的現象就開腔,在省報寫了幾篇文章,連縣委書記都得罪了。他對這些運動看得很透徹,我們也沒指望人家拿出成千上萬來。我跟人家畢竟是兩代人了,其他幾個人也都沒什麼文化,談不上路。你多跟人家接觸一下,多跟人家談談。你是過來人,跟人也主動一些。我看他不簡單,讀的書多。好不好?”

話說得實心實意,曉曉的臉卻一陣發燒。臨走,王德高又說:“你負責把老支書弄走,不然又纏得人家李同誌不得安。”

隻要對上了王德高的脾胃,他就對許多事情考慮得周到。那天他說這番話時,並沒有什麼目的,現在經這丫頭一點拔,那意識就明顯了。曉曉的丈夫死了,年紀輕輕的就守寡,最終也還得找個丈夫,讓他去負責李大毛的生活,讓她去跟那人建立感情,這樣對她對李大毛對他王德高,不是都蠻好嗎?

“幺兒呀幺兒,你怎麼這麼聰明?”

於是他站起來就走。手還被姑娘拉著貼在胸前,他也沒心思了。再說床上睡了兩個,也不好涎著臉那麼幹。他順勢在她胸前抹了一把,到底走了。

他一下樓,幺兒就挨了二姑娘狠狠一腳。

“你幹什麼?”

二姑娘道:“你怎麼這麼下作?”

那姑娘懵頭懵腦愣了會子,才想起剛才自己說的話,不過她笑了起來:“那有什麼?曉曉又沒丈夫,那個工作隊員不是蠻好嗎?”

“好不好是人家自己的事,你要讓王德高騰出手來天天整你呀?”

於是那姑娘反過來給了二姑娘一腳。

兩個人正你打過去我打過來地鬧得熱鬧,不提防忽然衝進一個老頭,手裏提了根棍子,也不管誰是誰,劈頭就打。兩個人無處躲,用厚被子捂住,大喊大叫,直到王誌武趕來才將老頭子抱住。

“幹什麼幹什麼?”

“老子打自己的姑娘!”老頭喊道。

幺兒捂著屁股,一手抹著眼淚大叫:“你打你的姑娘打我幹什麼?”

“你也不是他媽的好東西!”老頭然後衝王誌武高叫,“你怎麼不讓你的老婆陪你的叔叔睡?”

王誌武笑道:“我沒老婆。”

老頭是二姑娘的爹,其實並不老。家裏太窮,生活太差,才五十歲過一點便老氣橫秋。他的頭上纏一條黑色的頭巾,身上穿的破衣上補了幾塊刺眼的新補丁,腳上沒穿襪子,胡子也沒刮,望著足有七八十歲。二姑娘幾夜不歸,有人夜裏看見王德高摟著二姑娘,跟他一講,他就拖了根棍子來了。他將二姑娘扯下床,望著那豐滿白皙的光腿,聯想起王德高可能幹的事情,不覺胸口一陣疼痛。等她穿起衣服,他使勁一腳將她踢出了門,接著傳來了老頭的吼叫和二姑娘的嚎啕。二姑娘其實剛才沒挨著棍子,都讓幺兒接著了。

王誌武不去外頭勸架,卻眼盯著床上。床上,幺兒正揉著打腫了的屁股。他忽然撲了上去。麼兒喊道:“門都沒門。”

“怕什麼,反正你也不是好東西。”

這喊聲鬧聲王德高聽不見,他走得急,已經轉了好幾個彎了。

曉曉幾天沒去村委會,王德高原本心裏就有些不舒服,現在經幺兒一點拔,他更要去找她,因此他走得很急。即使李大毛不是朋友,也得把那人伺候好。不然那個人百無聊賴之際,不定在哪裏就找出他的錯處來了。

一般情況下,窮總是和光榮連在一起的,窮的是物質生活,光榮的是精神境界,窮的是現實,光榮的是曆史。比如老蘇區,無不是如此。但青峰嶺卻很糟,據說曆史很光榮,但上級不承認。早在二十年代,這裏就有過一場震撼數縣的暴動,死了幾百人。本地人說那是共產黨領導的革命,但沒證據,光憑嘴說是不行的。而在那之前之後,這裏有許多土匪卻盡人皆知,於是那場暴動被另一部分人說成土匪鬧事,這裏的人也被判為野百姓。

至於現實的窮,缺鹽少油的家庭不是一戶兩戶,百分之八十都欠缺,那是過去人民公社時期借的貸款,村裏差銀行的,私人欠村裏的。交通不便,山大地少,一望就讓人打不起精神。當年有人說怪話,說青峰嶺解放後比不上解放前,解放前比不上大清朝,曾被鬥得死去活來。現在這麼說的人更多了,沒誰去追查也沒誰去鬥爭,天沒塌地也沒陷。解放快半個世紀,支部書記才換了一個。第一個是何忠誠,從解放初當到十一屆三中全會,第二屆是王德高,王德高也正在老。反正這裏不是誰的試點,引不起人的重視,因為它山大,人卻不多。有幹部說起這裏的窮,有關領導便用辯證法的眼光看問題,說這是一個指頭與九個指頭的關係。

王德高邊走邊打量他的領地,心頭其實也不好過。誰不願自己領導下的地盤高人一頭?不說別的,姑娘們不穿破衣服,至少也多幾分妖嬈。可是不行。他奮鬥過,刻苦過,奉獻過,但蒼天的力量是巨大的,他一個王德高戰勝不了;人與人的較勁也是複雜的,他王德高終於鬥不過人家。想想李大毛說的話,越想越覺得對。他覺得那是個明白人。讓曉曉跟人家友好一些,這對大家都好。

可是村長卻不在家。家裏隻剩下曉曉的婆婆一人,讓王德高十分地不自在。

村長

村邊有一條小河,是從老龍洞流過來的。小河那邊是古道,因為很少有人再走那條路,那邊就成了荒涼地,村裏死了人便都葬到了那邊。這時候,曉曉正呆呆地站在一堆荒墳前。墳堆被荒草裹纏著,草上覆蓋著一塊塊白雪。紙錢正在墳前燃燒,青煙在荒崗旋轉,她一雙失神的眼睛濕潤潤的,腦子裏一團亂麻。她要離開家鄉遠走了,來向丈夫告別。

曉曉究竟叫什麼名字,恐怕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一時叫曉曉,一時叫巧兒,一時又是小巧。老百姓不好叫她的小名兒,就叫她村長。之所以弄得名字一大把,是因為從她一生下來就沒有弄停當。

她出生時是一個小不點兒,她爹說,就叫小兒吧。後來人家說,“小兒”是兒童的意思,長大了怎麼辦?她媽便說,那就不要“兒”,叫小小。後來有個家夥看書,看到古時有個妓女叫蘇小小,便再改。奶奶說,這丫頭乖巧得很,就叫巧兒。叫了幾年,有下鄉的幹部說有部電影裏的姑娘叫巧兒。弄得大家心煩,她爹就說,愛怎麼喊就怎麼喊,喊到天邊也是蘇家的姑娘。上學時要取個學名,便成了蘇曉。她聽著還是“小”,“小”字後麵似乎應該還有一個字才是個完整的名字,便自己做主加了個字,叫蘇曉巧。人家說那是小巧玲瓏的意思,便又改成了蘇巧。一時這樣叫一時那樣叫,弄不清哪個才是正名。大人們還是叫小小,叫小兒,叫巧兒,叫巧巧,有時幹脆就一個字:小。

我書寫的時候必須將“小”字改成“曉”字,不然在她說話時就成了“小說”或“小小說”。

曉曉向來沉著,可是現在,她卻有些六神無主,無所適從了。她要走,走到山外去,外麵的世界她從人們的傳聞裏和雜誌上知道得不少。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這她更知道。使她心無所依的,是這一走與她的身份,與她多年來受的教育不符。她想起了老師父母領導們對她的教育,更遠些,想起了她的先人們。因為,她的命運跟半個多世紀以前的那場暴動掛在一起。

青峰嶺是蘇區,全縣都是這樣認為。但是上麵卻沒有承認。理由是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那是共產黨領導的革命。那時候,青峰嶺跟劃歸了另一個地區的好幾個鄉是一縣區,青峰嶺是個中心,便成了暴動的根據地,並成立了蘇維埃政權。領頭的叫蘇維真,原是縣中學的教員,不知怎麼參加了共產黨,是他發動了這場暴動。據說這支隊伍死得很慘遭,蘇維真死時他的夫人正懷著孩子,他死後,他的夫人一直躲在深山裏。轉眼間,幾十年過去了,蘇家的後人們由一個富有的書香門第變成了貧窮的文盲。

曉曉從懂事起,聽到的就盡是那場暴動的故事,老太爺的故事曾經讓小時的她激動過也自豪過,盡管生活一直處在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困之中。她上了學,是政府給的助學金,因此她從小就想著為革命作貢獻。她的爹和爺爺傳說,蘇維真當年對夫人傳下了話,說他借了老百姓的很多東西,欠帳太多,希望後人能幫他還清債務。但幾十年來,人人都在尋找那種欠帳,隻要有了那東西,就可以證明那場革命的真實性,卻始終沒有找到。曉曉高中畢業回家,來了一個人提親。這人就是青峰嶺的老支書,當年蘇維埃主席何大山的兒子何忠誠。就是這麼一重關係,曉曉就嫁了過來了。究竟父母是什麼動機,那是無法考究。

青峰嶺跟她的家鄉一樣窮。如果不是這種關係,她完全可以嫁到山外去。出嫁的前夜,爹對她談了半夜話,說青峰嶺是老輩人鬧革命的地方,到這裏雖說艱苦一些,但是應該學習老輩人,做個正直有用的人;並要她到這裏留意,說不定能夠找到當年老太爺革命的證據的。出嫁如同出征,她嫁過來了,仿佛肩負著老太爺的重大使命,去幹他當年沒幹完的什麼任務。

丈夫叫孫愛軍,是個軍人,在部隊跟隨專家東奔西走,搞地質考察。愛軍的媽姓何,是何忠誠的侄女。結婚半個月,丈夫走了。一年之後回來,興衝衝說部隊專家說了,家鄉的石頭可能是磷礦石,要到山上采集礦石標本帶到部隊請專家分析。那時她已經入黨,也希望青峰嶺能夠搞好,也跟著去了。兩個人爬到深山裏,他上她在下麵等,他背著一根繩子從上往下掉。不幸剛見他下到峭壁半腰,繩子不知怎麼斷了,他摔了下來……部隊難以為他記功,家鄉難得證明他是為本鄉建設,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埋了。丈夫一死,由退休了的老支書何忠誠做工作,將她弄成了村長。她實在不願當,她知道這是何忠誠為了將她拴住想出的一招。一門兩寡婦,就這麼過了三年。

丈夫死了,丈夫的母親還在,她不能丟下婆婆就走。再成個家吧,除了婆婆的原因,這個大山裏沒有可以一談的對象。她曾經想多做些工作,可是她做不了主。王德高把持著一切,那個孫會計隻聽書記一個人的,其他人更不用說。有許多人找她訴苦,可她奈何不了那個書記,也就難得為人做主。人家拿她當村長,可有誰知道,她自己更苦……她發現自己勢單力薄,愧當這個村長。

春節前,出嫁了的翠花回來了。翠花告訴她,大城市好賺錢,要她跟她出去看一看,開闊眼界。春節前就向王德高打了辭職報告,王德高口頭也同意了,卻忽然來了工作隊,王德高叫等幾天,她原本對離家出走就猶豫著,指望工作隊來了有什麼起色,一聽李大毛說是下來混的,就再也呆不下去了。

紙燒完了,青煙也沒有了,往回走時,望一眼這裏的山山水水,感到對不起老祖宗的囑托。欠帳的證據沒有發現,聽到的倒是人們對那場革命的不滿。如果不是那場革命,偌大一個村莊也不會燒得如此蕭條。每當聽到人家一提起那場革命,她就覺得欠人家的太多。出去吧,無論外麵怎麼凶險,也比在這裏強。

過了小河,便望見了村中的大皂角樹,樹下住著何忠誠,他是丈夫的爺爺輩,是她的入黨介紹人,也是她和愛軍的媒人。走之前理應去見見那個老人,可是一想,自己出走並非為了村裏的事,說什麼好呢?

正猶豫著,一個姑娘跑來了,告訴她一個消息:“王書記去你家了,你先不要回去。”

“他沒說有什麼事嗎?”

“我就擔心你走不成了。”

“他成心找我,躲也躲不出去。走吧,看他怎麼說。”

他瞥一眼身邊這個姑娘,才發現自己原來出走的決心並不大。

翠花一身洋裝,那呢子大衣,那高跟皮鞋,那考究的皮手套,還有不知名的香水味,以及保養得很得體的臉蛋,都跟沉悶死氣的大山形成鮮明的對照。三年前翠花出嫁,她也去送過她。翠花的婆家在縣城附近,地方倒是比大山裏強,但那是對別人而言,那個家照樣沒有錢用,更糟糕的,丈夫還是個不健全的人。回娘家時,翠花到她的麵前哭過,一個有丈夫卻形同沒有,一個幹脆就是寡婦一個,兩個人倒是同病相憐。

兩年沒見,翠花再出現時,竟臉兒嬌豔,眼裏放光,手裏捏著大把大把的錢。原來她到了大城市。她向村長講述著大都市裏的生活,對比青峰嶺,那裏簡直就是天堂,霓紅燈,歌舞場,陪唱陪跳一晚兩百元,那是有些山裏人一年也難得達到的數字。有什麼呀?守著個沒用的丈夫受窮,到底對誰有利?

不用說得那麼透徹,曉曉也知道了這位翠花幹的什麼生意。

“你是不是不想走了?”翠花擔心地問。

曉曉苦笑了一下:“跟你說實話吧,我真是左也難,右也難。但我說要出去不是假的,在這裏我算什麼呀?這裏不是我的家鄉,也沒有我的親人,當著個村長,什麼事也管不了。可是,畢竟受了這麼多年的教育呀!……”

翠花咯咯笑起來:“你呀你呀!不然我早就走了,不知為什麼老是動員你出去看看。你也曉得,我的那麼多話對別人可是不敢說的。我陪人跳舞了,也唱歌了,那些抱著我跳的,在我身上摸的打主意的,有幾個不是幹部呀?他們的官兒比你大得多,受的教育不是比你更多嗎?我手裏的錢,有許多都是掙得他們的呢。但也不是他們自己的工資。我看見他們一晚玩幾千塊,開的條子卻是什麼進餐費呀,招待費呀,這不是回單位報銷去的嗎?管他,他們拿公家的錢不當錢,我為什麼就不能要?哼,姑娘們賣了身子是下作,他們什麼都不賣就高尚了?……”她忽然壓低了聲音,“不說遠的,也不說城裏,就說我們的這個書記,他又怎麼樣?我還才十五歲的時候,這個老雜種就在那塊油菜田裏把我……哼,他不是老黨員嗎?”

曉曉打個寒噤,盯住她。呆了半晌,她問一個早就想問的問題:“你跟我說實話,你就隻陪人家唱唱跳跳?”

翠花打個哈哈,砸了她一拳:“其實我也可以跟你說假話。但是你是我的朋友,我可以跟你實話實說。傳出去我可不認帳,還說你誣蔑。”她輕蔑地冷笑道,“你以為那些人僅僅抱著你唱唱跳跳就滿足了呀?沒有作案的條件,他們就充正人君子,邊跳舞邊講什麼學習呀,發展呀,像那麼回事。可是隻要你往他身上一貼,他們滿嘴的胡說就變成了肥皂泡。隻要碰見能讓我喜歡的,一晚也弄他個千兒八百的,我憑什麼那麼傻,見錢不要?但是我也不是見什麼都那樣的,反正到了那一步錢也不是主要的了。”

“那我出去了,你幫我找什麼工作呢?”

“我總不會逼你去幹那事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願幹什麼就幹什麼,退一萬步講,給人家餐館裏服務去,也比在家強呢。”翠花實心實意地說,“我隻是替你冤枉。你有文化,又有心計,人也長得漂亮,在城市絕對比我要強得多。”

曉曉終於下了決心:“我跟你走,明天就走,不再拖了。”

兩個人邊走邊聊,回家進了堂屋,聽見王德高正在火籠房跟婆婆頂嘴。曉曉當年出嫁時,發現婆婆仿佛不能稱婆婆,倒跟嫂子差不多,以後才聽說婆婆年輕時也做過許多夢的。婆婆對王書記沒有別人那麼怕,因為她是何大山的侄女,據說王德高年輕時候跟她還有過不錯的交往,隻聽婆婆冷笑道:“你的板眼我還不清楚?什麼上級,就是你。全村這麼多人,我就不相信選不出一個村長。她不願當,又做不了什麼事,你怎麼偏偏要把她拴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