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條
丁教授很早就急匆匆走了,他要回去處理他的一些問題,好一門心思來青峰嶺搞扶貧。收款就在過去的祠堂現在的學校裏。李大毛一路到那邊去時,發現好多人都上山了,大多是婦女和小孩,有的是全家出動,何誌遠來了,李大毛問他,那些人上山搞什麼,何誌遠說,他們上山采草藥,要背到鄉裏去賣,參加集資。他忽然一陣感動。這些老百姓可真是容易動員,如果遇到一個騙子,豈不是很容易地就上當了嗎?誌遠笑著說,看來今天上學沒幾個人了。李大毛說,那就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吧。接著問他們家集多少。誌遠說:“我是沒工資的,去鄉裏開過幾次會,攢了百把多塊錢,都給爹了,看老頭子怎麼交。”接著反過來問他,“你昨天說你也參加?”
“我一定要出幾個,大家的事嘛。但是我不會參加分紅。那不是跟老百姓爭利嗎?說出去人家笑話。”說著,他從衣袋裏掏出一百塊錢來,說,“我隻剩幾十塊錢了,幾個月沒領工資,單位也不管我的。你等會兒交給會計。你要是沒課,也幫著收,好不好?青峰嶺,說不定起死回生就在此一舉了。”
望著那座古老的祠堂,他想象著過去這裏的風光,想象著那次暴動。聽何忠誠和一些老人們說過,這裏是起義的大本營,是附近好幾個縣的中心,那時不分白天黑夜,祠堂內外人聲鼎沸,口號聲唱歌聲,震動著四麵的群山。那是多麼熱烈多麼壯觀!當年的風光,還能再現嗎?再看那些背著背簍身上破爛的人們,他想,若是起義的領導者知道他們的後人會是這個樣子,不知那起義有多少人參加。一時間,他有些走神了。
見何誌遠忸怩著,好像有話要說,他的思緒不得不回到現實來。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何誌遠不好意思地笑道:“那天晚上,你沒有討厭我吧?”
“這是說哪裏的話?”
門外有上山的人經過,都要向這邊叫一聲,說話不方便。何誌遠請他進去,坐進了他的辦公室。“那天我不曉得吃了什麼藥,像是曉曉到了狼窩裏,弄得我像要死了。其實過後我想你的話,再想我自己的心思,也不過是喜歡那個人,想著她的命苦,就老要幫人家一把。人家大我五六歲,我把她當姐姐,真的人家嫁給我了,她不是天天聽臭話嗎?可是說是這麼說,這人呀,不曉得怎麼搞的,一想到她可能是人家的媳婦,心裏就像喝了醋。你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見他實心實意,李大毛隻好編故事安慰:“這沒什麼,正常的。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對我們村裏的一個姑娘好感了,我不到十歲,人家多少?二十歲。你說那算愛情嗎?不是。她經常牽著我去玩兒,隻要她一牽我的手,我就舍不得放了。後來聽說她找了個對象,我一見那個人就恨不得提一把刀殺了他。你說那有沒有道理?以後我長大了,才發現那個女人很醜。我就弄不清,為什麼小時候不覺得她比天仙還好看呢?以後書讀多了,慢慢地就知道為什麼了。常接觸一個人,常想一個人,那個人就在你的眼裏變了形象。你會好的,等你慢慢接觸人多了,就自然會轉變看法了。當然,曉曉的確很漂亮,而且隻要兩個人相愛,誰大誰小都不是問題。關鍵在於你的思想還沒有定型,不慎重就會害人害已。不要慌,反正她也沒有嫁人,也沒有對象,你也還小,誰都沒有對誰許下什麼願,讓時間檢驗。”
誌遠很佩服他的一番高論,不住地點頭:“你說得對。”
李大毛肚子裏卻不是滋味兒。誌遠喜歡曉曉,證明了自己的眼光沒錯。曉曉已經屬於他了,跟人家撒謊時心尖兒上就一陣陣甜得膩人。可是到這般地步了,卻還叫人家等著檢驗,這不是騙人是什麼?他恨不得馬上告訴他:曉曉已經跟我了!但曉曉說了,不能告訴人家。如果他現在膽敢這樣說,無疑多了一個對頭。正感到說話進行不下去了,外麵一陣嘻嘻哈哈的姑娘笑聲傳了進來。他們一起走出去,隻見二姑娘和她的一個小姐一塊來了。這兩個在大城市逛過一趟,見識不一樣,打扮和穿著也跟山裏的人們大不相同。時髦的套裙,半高跟的皮鞋,那裙子在風中飄飛,這在城市算不了什麼,但在大山裏就美若天仙。李大毛問她們來幹什麼,二姑娘說,她來交集資費。李大毛笑道:“很進步嘛。”
二姑娘跟李大毛熟了,便嘻皮笑臉:“那當然,人民的事情人民辦。幹部為我們開綠燈,我的媽就說,幹部們幹什麼事,你都要幫一把,這不,我就來了。交三百吧。”
李大毛問王誌武昨天搗蛋沒有,她們說沒有。不過王誌武跑了,那館子開不下去,他到外頭找錢賺去了。誌遠收了錢,她們說還要幹事,就走了。原來她們住在家裏,早出晚歸。她們出去時,裙子飛起,那腿很好看,出門時迎著早晨的陽光,在那一刹那間她倆被鍍了一層光彩,顯得神采飛揚。李大毛注意到,誌遠望著那邊吞噎了一下。
“好了,你幫忙一天,我還有事,我就先走了。”
他的心裏除了曉曉沒有別的能裝進去,知道她已經到了村委會,離開了祠堂,便往村委會去。剛要出村,後麵有人叫他。他回過頭來,發現遠處站著何誌遠的爹何有道。他不得不返回去。何有道仿佛一天到晚在打主意偷東西,東張西望,賊眉鼠眼。他走近了,那個老頭悄悄說,李同誌,走,到那邊去,我有話跟你說。說著就轉了身,往離開大路的一塊荒壩走去了。李大毛不知道老家夥搞什麼鬼,隻好跟著他。走到一株桑樹下,那老頭望了望前後左右,這才開口。盡管喊起來也不一定有人聽得見,但他還是壓低嗓音:“是這件事。幾十年前這裏有過蘇維埃你曉得吧?”
“聽說過,隻是上頭不承認。”
“那時候革命,講的是打擊敵人,團結朋友,依靠貧農,對吧?”
“對,那時候的政策嘛。”
“蘇維埃號召,有錢的出錢,無錢的出人,隻要是支持革命的,都是團結的對象。那時候那麼多人要吃要住,沒錢沒糧是不行的,所以蘇維埃找人家借的錢和糧都是打了欠條的,上頭蓋著蘇維埃的大印,有蘇維真的簽名,還有一句話:‘革命勝利,連本帶利歸還。’”
“怎麼了?”
“我這裏就有一張條子,不曉得作不作數。”
李大毛以為他說假話,便肯定地說:“共產黨打的欠條,怎麼會不作數呢?”
“可是,”老頭子再朝兩邊望,“人家成份不好,過去說那是土匪,一筆錢等於扔到水裏去了。要是那是真正的革命呢,傳出去這不是反攻倒算嗎?人家就是怕這一條,幾十年才沒有拿出來。現在集資,是為大家幹好事,人家就拿出來了,可是又怕挨幹部的訓,不好親自拿。”
見老頭子像是真有那麼回事,李大毛忽然地激動了,說:“你要是相信我,我可以給你明確答複。共產黨借的錢,一定要還。而且,當初借了錢給蘇維埃,這是立了一大功,不但不會加罪,要是早拿出來,隻怕那麼多年的帽子都不會戴。你明白了嗎?要是還不相信,那麼把條子給我,我打個欠條,算我欠你的錢,連本帶利一概由我還。這行了吧?”
老頭子點點頭:“我相信你。”說著,就從胸前口袋裏掏出一張皮紙來。
這是一張過去糊窗子的紙,不容易爛,紙已經發黃,那個紅色的大印都變成了金黃色的了。果然上麵寫著:“今借到,大洋五十塊,革命勝利,連本帶利一並歸還。”那一筆字飄逸灑脫,尤其下麵“蘇維真”三個字十分漂亮。這不是借條,簡直就是無價文物!李大毛呼吸急促,卻又怕這個老家夥看出他的心情不給他了。他盡量裝得平靜地問:“我認為這是真的,走遍天下也沒有人敢不給錢。怎麼辦?是你拿著呢,還是給我?五十塊大洋,到了今天就值大錢了,再加上利息,我都沒辦法估算,這還要到上頭有關部門才查得清楚。”
何有道說:“人家受了一輩子的整,實在是怕了。這是人家的先人留下的。他說了,那時候的五十塊大洋,到現在要值五百多塊,再加上利息,肯定上千。但是他說了,不要利息,隻要換五百塊就行了。”
“那好,五百塊我給了。我去問明情況,要是多於五百塊,都一並退給人家,好不好?這五百塊什麼時候要?”
“人家說算作集資款。”
“那行,我給你寫張條子,就說已經收到五百塊錢。以後再把多餘的錢退給你,你再給人家,這樣行嗎?”
“行。”
於是他就掏出筆來,將煙盒拆開,寫下了收到五百錢的證明。“那個人大概不好說自己的名字,那就暫時幫人家保密,我也不問,寫你的名字。”
何有道也生怕李同誌問人家的名字,見李同誌通情達理,一連聲說“謝謝”。他拿著那張紙,一再囑咐:“李同誌,這事情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放心吧。”
兩個人分手,李大毛再往回走的時候,心裏就說不出是什麼味道。高興嗎?卻感到沉重。難受嗎?可這是全縣頭兒們搜尋了幾十年的證據呀!它的意義還不是他能估量得出來的。要是碰到一個倒爺,這一張條子豈不是要弄到市場上拍賣去?那將值多少錢?隻怕辦企業所要的三兩萬隻這一張紙就夠了。他看出了人們的純樸,看出了鬥爭給多少人的傷害。他想,這張欠條的主人,懷揣著這件對革命有功的證據,卻白挨了幾十年整,想想人的一生就這麼毀了,也的確可悲可氣。再看山上山下時,他的耳邊似乎響起了槍聲殺聲,禁不住一陣熱血奔湧。那麼多人,都死在這塊土地是,為了什麼?可是大半個世紀過去了,革命功臣被說成了土匪,那些人所向往的日子也並不沒有在他們的後人身上落實。
到了村委會,他才想起這一張紙對曉曉的意義隻怕更大。那位太夫人,曉曉的爺爺,還有他的父輩們,不都在尋找著這種東西嗎?曉曉看見這東西,隻怕更是興奮得睡不著覺。於是他大踏步往裏走,大聲叫著曉曉,並不怕誰聽見。
可是曉曉卻不在。老方說,曉曉在這裏坐了一會兒,走了。他問老方知不知道她去什麼地方了,老方就走到他的麵前說:“李同誌,我看曉曉好像有什麼心思。平時她坐到裏頭半天不出門,今日不知怎麼了,過不一會兒就到院牆外頭站一陣子,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她說她到老龍洞那裏轉會子去,還要我不跟別人說。我想她跟你很好,就跟你說說,你是不是去看看她?一個村正往好處走,可別出什麼事了。”
李大毛知道,她是想他才魂不守舍。自己剛才不一樣嗎?便笑道:“您放心,不會出事的。我去找找她。你也別跟人說我到哪裏去了。”
他將那張紙藏到房裏,出了院門,就拔腳飛奔。
三四裏路外,兩道峭壁中間,一個山洞裏湧出一道泉水,形成了一條小河。河水清澈見底,沿洞口是寬寬的淺水,下麵都是石子,魚兒一群群如竹葉樣一遊一大片,遇見人便迅速鑽進了洞裏。李大毛不止一次兩次到這裏消磨時光,不是扔石子砸崖壁,就是扯起嗓子大叫。那時候他還沒有和曉曉這麼熟悉,還僅限於曉曉幫他撒謊的階段。那日她說也要來這裏玩,卻沒有實現。從此他一個人時發狂想:要是把她約來這裏一塊玩玩,那該是多麼美妙!現在她先去了,離了她他就難以獨處,所以他跑得飛快。
可是那裏卻沒有人。靜靜的小河,漫遊的小魚兒,滿山的蟬兒鳴叫,恍如另一個星球。他感到處處有她,卻不見她。他思索著她會在哪裏,後來想到一個地方,再拔腳飛跑。
他跑到了鷹嘴岩下,果然在那一道峭壁下麵,站著曉曉。她失神地望著那一道刀削斧劈樣的崖壁,顯然是懷念著死去的丈夫。光線從頂上一線天灑下來,她的影子在昏暗沉重的背景下,儼然山精野鬼,在喚起人的愛欲的同時還有幾分詭譎。原準備告訴她那張紙條的,現在他想,還是不慌。她心裏肯定不好受,那張欠條無疑會給她的心裏頭增添沉重。他怕嚇著了她,在遠處咳了一聲。她回過頭來,見是他,站著沒動,似乎也沒有什麼表情。他跑過去,她就倒在他的懷裏,緊緊摟著,深深吸著。
“身上盡是汗。”他說。
“男人的汗臭可以治女人的病。”她說。
他哈哈大笑:“你從哪裏得的這個怪秘方?”
“書上看的。”
“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
“我要考考你,是不是有心靈感應。”
“結果如何?”
“不如何。”
“我這不是來了嗎?”
“小寡婦門前打轉兒,那是別有所圖。”
“說得好!”
他一用勁,將她抱了起來,好一陣子旋轉。放下來時她就站不穩了。過了好一會兒,她催著要走,他卻說要上去看看。她說太高也太危險,他卻說,你當初不是夜裏爬上去過嗎?可是她不依,要拉著他走。他問她怎麼這麼固執,她苦巴巴地說,這個地方不吉祥。死了一個,就讓她心驚膽戰。他再打一個哈哈:“你怕我死了呀?嘿,好人不長壽,禍害千萬年,我是個禍害,死不了的。再說就算我死了,有人這麼舍不得我,也算我祖上有德,死而無憾了。”
“不得到我的充許,不準死!”
他的情焰被挑了起來,猛地將她摟進了懷裏。但她卻反應冷淡。他問她怎麼了,她將他往山外拉。直到走了好遠,到了一簇野花下麵,兩個人坐下來歇會兒,她才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總覺得他還在那兒。你一咳嗽,我還以為是他。我們兩個在那裏扭在一起,我老覺得對不起他……”她將半個身子歪進他的懷裏,不吭聲了。
他發現她還沉浸在對丈夫思念之中,也就不再逗她,扯著別的事情,直到她從那種情緒中緩和過來。身上歇得涼了,他們再往前走,她說她走不動了,賴著要他背,說著就上了他的背。他將她背起來,問她:“你不是妖精吧?”
她打了一掌。
“怎麼這麼重?”
她樂不可支,打著哈哈說:“我媽說我這叫強盜肉,看不見的。”
“我可看見過。”
“強盜肉強盜看。”她強著下來,問,“要不要我背你?我可以背兩百斤。有人說我的手怎麼樣,要不要我試試我的力氣?”
他們邊走邊戲謔著,在荊棘林裏穿行,在花草間追逐。她對山裏的一切都那麼熟悉,告訴他這叫什麼葉,那叫什麼花。哪樣可以吃,哪樣可以做藥。又走了一身汗,來到了老龍洞。一見那麼多的小魚,她就興奮不已,衝下小河,要抓起一條魚來。但她剛踏進一隻腳,寬廣的水麵同時騰起了一股細浪,那是眾多的小魚兒驚起,如一團黑雲溜進了山洞深處。仿佛洞裏撒出來一張網,那網飛快地收進去了。她要追,卻撲通倒進了水裏,剛要爬起來,腳下一滑,又倒了下去。他跑去將她扯起來。見她濕漉漉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想想有過的無數次遐想,不覺哈哈大笑。
她扯扯衣服,扯了這裏,那裏卻繃得更緊。她問:“有什麼好笑?”
“我在這裏發過好次誓,要把你勾引到這地方玩玩,我可是如願以償了。我想起了這,你說該笑不該笑?”
“呸,拉一下手都怕得要死,還勾引人家呢。”
……
衣服濕了要曬,身上汗了要洗,在這個遠離塵囂沒有旁人的世界,他們沒有了遮掩,相互貪婪地向對方索取,在對方情欲深淵裏掙紮,直到肚餓身累,直到日頭偏西。
他們帶著心滿意足的疲憊回到了村委會,收起了各自的本來麵目,一個又成了支書,一個又成了村長。隻有沒有注意時,兩個人相互的一眼才流露出甜蜜蜜的情意,那是外人看不見的。方老頭還守在那裏,早為他們做好了飯菜。他們狼吞虎咽,曉曉直吃得噎了喉嚨,大毛笑,她自己也忍不住要笑。如果不是當這個村長,她原本是一個可愛的人兒。大毛在心裏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