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孤島
千裏之外的大都市,成了燈的海洋,禮花在夜空裏五彩繽紛,鞭炮聲中伴著一家家歡樂的笑聲,那是中央電視台正播放電視小品。在最熱鬧的中心區裏,有一幢蓋了半截子的大樓,黑獸似地蹲在那裏。有一個黑暗的窗子裏,偶爾也閃耀著一點昏黃的光亮,但那一點亮光引不起人的注意。在那裏麵,水泥地上一堆膠合板上,睡著一個姑娘,那是曉曉。
曉曉熱淚長流,滿城的燈海她望不見,心裏當真就隻有家裏的那一盞燈。
在大批湧進大城市城的人中,曉曉也許不是最不幸的。然而她所承受的壓力卻也不是人家所有的。怦揣著幾百塊錢,她盲無目的地來到了這個大都市。跟隨路上結識的一個姑娘,她們一同住到了一個勞務介紹所。那個介紹所一塌糊塗,男女混雜,南腔北調。她們住在中間,差不多每時每刻都有各種意思不明的目光掃視她們,各種不同的口音都搭訕著和她們說話。曉曉在這中間顯然是個拔尖兒人物。介紹所並沒有介紹什麼人出去工作,除非用人單位有人找上門來。
她和那個姑娘到餐館找事幹,人家用那麼兩天,就被另外有門路的擠走了。給人家當保姆,聽著女人防賊似地盤問,而且一月一百元,隻好作罷。每日出去跑,每日沒有值得慶幸的消息。
一日晚上,她們出去玩兒,碰上幾個衣冠楚楚的人,約她們去跳舞。曉曉不去,那個姑娘去了。曉曉發現她後半夜才回來,嘴裏噴著酒氣,臉上卻閃著興奮的光。第二天,那姑娘請她去吃飯,說她她昨晚賺了五百元。還說,無非就是陪他們一起玩玩,而那幾個人看上的就是曉曉,還請她將曉曉約出去玩兒。曉曉錢不多了,一旦沒了錢怎麼辦?可是,那姑娘的五百元實在讓人疑惑。
“嫁一個人也是那麼回事,跟人玩玩也是那麼回事。現在哪個還把什麼貞節看在眼裏?別傻了!”那姑娘說。
這種話她在翠花那裏聽到過,看看人家,無不是抱著這種態度。人家是要賺錢享受,而她卻是要賺錢還債,一晚五百,那豈不是不要一個月一萬元就可以湊齊?是的,誰也不認識誰,臉皮撕破,有什麼呀?她抱著跳火坑的態度,晚上,她跟著那姑娘出去了。
到了一個舞廳門口,果然看見了昨天的幾個人。他們將她倆招呼進去,然後進了一間包房。這包房曉曉太熟悉了,她在縣裏領略過,知道那是什麼場合。果然一坐下不久,一個人的胳膊摟住了她的腰。雖說出門時橫了心腸,為了那筆錢可以什麼都不在乎;雖說認識的姑娘們誰都不把陪人當一回事,有的甚至為找不到機會而苦惱,可是,她的心裏始終難以坦蕩。忘不了李大毛對她的一往深情,忘不了先人為革命慷慨犧牲的事實,忘不了青峰嶺處處都浸泡過烈士的血,更忘不了幾十年所受的教育……忽然鼻子一酸,便抽身起來,走了出去。她聽見後麵有人罵。
她在外麵走廊一把沙發上坐著,拿不定該怎麼辦,不覺透心冰涼。這幾個人都是有錢的,隻要服從他們,馬上幾百塊錢就可以到手。她看出來了,那幾個人要的是她而不是另一個姑娘。如果不進去呢?那將衣食無著,欠著的那些錢更是沒有指望。窮困通達,隻在一步,沉淪墮落,也隻在這一念。她灰心之極,忽然地感到生不如死。
正猶豫著,身邊又有一個人坐了下來。她側眼一看,正是摟著她腰的那個人。她隻好揩揩眼睛,向人家一笑。
那人開口了:“小姐,看你的樣子,好像有心事?”
她說沒有,隻不過……
“我看出來了,你不是這個城市裏的人。你要是想走,你走吧,我們也沒有想對你怎麼樣。這是兩百塊錢,拿上吧。”
她站了起來,說:“我不要。實在對不起,我不習慣這種場合。得罪您了……”
“你等等。”那人叫住她,回去打個招呼,追了出來,從懷裏掏出了身份證。“這是我的身份證,我不是個壞人。如果你相信我,我陪你走走,好不好?”
在這舉目無親的大城市,她實在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見人家很友好,她答應了。兩個人到了外麵,她不吭聲,那個卻說話了:“我是從農村來的,看你的樣子,也是從農村來的。我發現你心裏裝著事,要是信任我,我想聽聽。如果我能幫得上忙,我一定幫。”
這是一根救命的稻草,曉曉不能不抓住。於是她介紹說,她是一個村的村長,為了集資辦企業,為了辦執照,把錢給整光了,她也回不去。她還說,她的丈夫是個軍人,為了村裏的事摔死了,誰也不認為他是為大家的利益死的。她還說,另有一個工作隊的人,因為她化光了錢,在村裏代她受過……她滔滔不絕地將苦處傾瀉而出,說得傷心,她忍不住哭了一場。
那人顯然受了感動,將她領進一家餐廳,叫了幾樣菜加飲料,兩個人坐了下來。耐心聽完了她的敘述,他恨了一聲:“明白了。那幫子混賬王八蛋,我太清楚了。若不是他們逼我,我也不可能跑出來打天下。你也用不著傷心,出來了,就是勝利。你看,這城市這麼大,為什麼這麼大?就因為有了我們這樣一些人的緣故。你現在有沒有什麼打算呢?”
“我隻想找個事做。”
“那好,離這裏不遠有個修辦公大樓的工地,那裏我的朋友,我給你寫個條子,你去找那個人,他會給你找個事做。不過那裏很累,工資也不可能很高。”
她的眼睛一亮:“行,我是農村的人,什麼苦都能吃。”
“好,你去吧。”
那老板姓黃,第二天,曉曉按那張條子上寫的地址,找到了那幢正在修的大樓。要找的人是個工頭,見了條子那人點個頭,告訴她說,在工地有什麼事就幹什麼事,比如往車裏裝磚裝沙,比如攪拌水泥,開升降機。總之,要當作自己的事情幹。另外,每月工資五百,如果效益好還有獎金。鑒於她沒有錢,可以先預支兩百,先買點兒急用的東西。還希望她來住,大樓下層已經可以住人了。說著給她一雙手套,她就算正式上班了。
她喜不自禁,慨歎自己不應該把人都想得那麼壞。每月五百,如果每月隻花一百元,那麼一年就可以攢四千元,兩年就可以把賬還清。這是一個漫長的計劃,但舍此再無別的路可走。她在工地勞動著,幹得比人家更要多更要猛。過去在家時護著手,現在也顧不上了。她隻知道,人家同情她,她就應該對得起人家。
她買了最便宜的被子和一些用品,住到了工地大樓裏。吃飯在人家食堂,她要節約,不敢吃肉,隻要能飽肚子就行了。早晨一個饅頭就可以過去,中午晚上一盒飯,一點青菜也嫌貴。她對一切人都好,也不多說話,隻埋頭做事。她將工地看成自己的,下班了,看見東西沒收還去收一下,看見路上掉著鐵絲也撿起來。人們都說她很好,但卻沒人知道她來自哪裏。因為除了她,其他人口音一致,顯然那是老板的子弟兵。死了的丈夫、當過的村長、王德高的倒台……事情如隔世夢,沒時間想也不願想,就這麼漸漸地遠去了。剩下的隻有李大毛和她可憐的婆婆,但那也隻有在睡覺時候才回到記憶中。她的要求不高,回憶起來跟李大毛曾有過的幾天歡樂,再怎麼辛苦,她也感到有絲絲甜味。
勞動時隻望著麵前的一塊地,吃飯時隻望著自己的個碗,其它的一概不想,也從不不出那個單位的大門。別人在怎麼幹,世界在怎麼變化,她一概不管。轉眼見,秋去冬來,她不能不買禦寒的衣服。每花一分錢,她都心裏一陣絞痛。穿得少,要趕走寒氣就必須使勁幹事。
一日人手不夠,要往樓頂運磚,她將那一車磚拖進了升降車。開車的也沒望是誰,忽然升降機往天上直衝,她一陣暈眩,倒在車上直吐。升降車到頂了,頂上的工人才發現上去的是個女人,卸了車才將她帶下來。她往車外一走,撲通又栽倒了。那個工頭過來,讓她回去休息一下。她笑笑說,第一次不熟,上下幾次就好了,工地缺人,她可以幹的。於是她再上車,再往上去。但上去還是暈。她就這麼強著,一直幹著男人幹的事情。
又一日,她往車裏上沙,忽然地心頭作嘔,又一頭栽倒在地下。那個工頭將她背回她的床上,買來一些點心,叫她好好休息。但她不休息。她說,這是您承包的,不能花您的錢。那個工頭說,這不是我承包的,我們老板要我照顧你。你睡吧,你要是去了,老板要扣我的工資。她不知老板是誰,隻好老實躺下,一望著那些包裝精美的罐頭和點心,止不住眼淚直往下落。這段日子,是太苦了。可是,欠著人家的錢,怎舍得花錢吃這些東西?……等稍稍好受了些,她又去了工地。
忽然工地上沒人了,她才想起來,莫不是要過春節了吧?果然,工頭來問她,要過年了,他們要回老家去,問她怎麼辦。她問,你們都走嗎?工頭說,隻留一個人值班。她說,她不回去,願意在這兒值班。工頭於是給她一千塊錢,說是老板說的,給她自己在這裏買東西吃。她說,值班不該要這麼多錢。工頭歎了口氣:“難怪我們老板對你這麼好,你真是個好人……”
工地沒有人了,隻剩下她一個。遠望人家機關,辦公大樓裏也沒了人。接著,聽見了鞭炮聲,便猛地想起了家鄉,站到沒有粉刷的陽台上,可是四周都是高樓,望得見的盡是霓虹燈。她進去算算自己已經有了多少錢,回憶著欠各家的錢,便在一個本子上記著,張三李四,一個個向她吐過口水向她踢過腳的鄉親,竟還是那麼親切。
正寫得專心,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奪去了她的本子。她嚇了一大跳,扭頭一望,不禁又驚又喜。是那個黃老板。這時才猛地意識到,他才是真正的老板!
“老板……”她聲音顫抖著,臉上笑著。
望著淒涼的環境,再看看本子上的人名,黃老板眼睛濕潤了。好半天,他才指著本子問:“這些是債主?”
“是的。”
黃老板歎了一口氣:“你呀!……走吧,我請客,去吃頓飯。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我也要回去了。”
她不好推辭,隻好跟黃老板走。黃老板有車,在車上黃老板什麼也不說,到了一家豪華賓館,他們邊同司機才三個人,老板卻要了一間雅座。他把她一拉,拉到一麵鏡子前,說:“你自己看吧……”
她朝鏡子裏一望,腦袋不覺一陣嗡嗡作響。鏡子裏再不是以前的曉曉,而是個連自己都吃驚的農婦,臉上沒顏色,皮膚粗糙,再看兩手,也如枯爪似的。她想哭,卻不能在這時候哭。黃老板拍拍她,讓她坐到了桌前,幫她要了一杯熱騰騰的飲料,趁菜沒來,他開口了:“曉曉,我有好幾個工地,沒時間來看你,卻沒有哪一天沒問你的情況。他們都說了,說你是個好人,說你的表現像個共產黨員。我也是個黨員,聽到有人這麼誇共產黨,你不知我是多麼地高興啊!……”黃老板說著,扯起手絹揩起了眼睛。“共產黨裏,要是沒有那一幫混蛋,該是多好!……我猜想,除了上次你說的那些情況外,肯定還有許多苦水。現在為了錢,多少姑娘都賣身,可你不。如果你拿我當朋友,就告訴我,好不好?”
她覺得這人是可以信賴的,便說起了家鄉曆史,先人的犧牲,丈夫和婆婆,說起了李大毛。黃老板耐心地聽著她講完,才沉重地歎了口氣:“是呀,我就知道你的出身不會那麼簡單。你願不願跟我回我的老家玩玩?”
她婉言謝絕,說,還是在這裏值班吧。黃老板尊重她的意見,說,等過年他們來了,就讓她換個工作,跟他去管理工地。叫了一大桌子菜,可是她吃慣了簡單的飯菜,怎麼都吃不下。最後,黃老板要來塑料袋,將那麼多菜都一包包地裝好,要她帶回去。然後送她回去,司機從車上拖下幾個大包,那裏麵有好衣服和好被子,還有好多吃的東西。黃老板說,這是我給你拜年的。
他們走了,臘月三十,她簡單地吃了點兒東西,無休止地想著她的家,想著每年都掛的那個燈籠。
怕聽鞭炮聲,鞭包聲分外脆響,怕見燈火亮,可燈火格外眩目。她終於忍不住,蒙住被子,讓眼淚無盡地流……
倒春寒
從第二年正月初一起,何家的孫家的親戚來給曉曉婆拜年,李大毛就去給人家拜年,穿著那雙棉鞋。家家都請他吃飯,他都謝絕了。二姑娘來接他吃午飯,何誌遠又來請他吃晚飯。那些幹部們更是要他去自己家裏。才過幾天,人們對他的情義使他忘了對他們的憤恨。沒人處他就琢磨著,這些農民呀,究竟該愛還是該恨?何有芬因為有親戚來往,倒也不太寂寞。晚上,二姑娘約些人來玩,在房裏打牌罰跪,大呼小叫。曉曉婆婆伺候他們吃喝,熱鬧的氣氛倒也衝淡了她對兒媳的思念。
一天一天就這麼過去了,轉眼過了元宵節。
那天他說:“大媽,我到村委會去住了。”
“去吧,聽說城裏初四就上班,要是上頭來電話找不著人也不好。”
他走在去村委會的路上,忽然想起,倏忽之間,下鄉一年了。如果他一走,中心倒是過了,但“中心”留下來的是什麼?聽老同誌說,過去的中心更多,他想不通那些幹部們下去攪個一塌糊塗後是如何抽身的。村委會已經有人,好幾個幹部也來了,正在打掃衛生。大家在一起聊聊,各自帶來了菜,在一起吃一頓飯,議論著今年怎麼搞,都回避著曉曉的話題。但他知道,沒有人會忘記她。
下午忽然來了一輛車,從車裏下來幾個遠方客人,他們是縣裏的,其中有兩個是紀委的副書記和科長,另一個是鄉裏搞紀檢的。他們跟他握手,跟他寒喧,但他發現,他們的笑有些不自然,問候的話裏有些言不由衷。條件反射,他迅速回憶著自己一年來的一切,並沒有幹什麼壞事。雖說沒什麼可怕的,但是他們的架式卻讓人不得不懷疑。幾個人分頭行事,副書記和科長就進到他的房間,對他進行了談話。副書記的話倒還親切:“小李呀,我們知道,你在這一年時間裏幹得不錯。但是這一批工作隊的任務已經結束了,今年的中心是奔小康,工作隊已經下去了,這裏暫行還沒有派人。你的支部書記職務必須由人家這裏再選。再呢,在這裏一年,也必須對當地的幹部和群眾有個交代,所以我們要找大家了解一下你的情況,希望你能正確對待。”
他一聽好不喪氣。這種腔調別人不熟悉他不會不熟悉。他不知自己哪一條犯到哪個人的手裏了,隻覺得自己行得正站得穩,這麼弄真讓人心寒。他勉強笑笑,說,行。你們調查吧,我回避。於是他便走了,去曉曉家劈柴挖田。曉曉婆婆問他,他隻是勉強笑笑,說村裏沒事。但何有芬看出有事。她通過從旁打聽,聽說上頭來了人,就曉得是來挑毛病的,這樣的事過去她見得不少。晚上吃飯時她說:“大毛,聽說縣裏來領導了,正在開會,沒讓你參加,我就曉得他們要尋岔子了。我也不問你是什麼事,問清了也幫不上你的忙,隻想對你說,不要把什麼事情看得過重。你看對門那條古道,過去聽說是官道,這裏是十裏長亭,有人還說這裏是個官人歇腳的驛站。人說它有幾千上萬年了。那路上沒少過坐轎子的騎馬的,現在一看,他們在哪裏呢?隻要自己行得正立得穩,對得起皇天厚土,就用不著放在心上。別往心裏頭去,啊?”
的確。列國周齊秦漢楚,興,都做了土;亡,也都做了土。大媽的話跟古人的感歎合拍,他點點頭。
晚上下起了了雨,顯然跟往常一樣,有陣子雨雪天氣。在這裏有火有吃的,兩耳聞不著窗外事,看看書倒也不錯。於是他都不出門。
第二天一大早,民兵連長老向偷偷摸摸地來了。那時候他還沒起來,老向按住他不讓起來,悄聲對他說,紀委的人召開支部會,讓他當了支部書記,還要大家說對李大毛的看法。幹部們沒有一個說他的壞話,要他放心。連長說完就走了。李大毛既受感動,又弄不清他們要幹什麼。晚上又來幹部了,給他通風報信,說上麵來的人問他有沒有經濟問題,吃飯給錢沒有,有沒有多占的,兩萬塊做什麼用了等等。看見幹部們對他這麼好,他倒直想笑。一頓打換來了人們的信任,也不算冤。
幾天過後,新支書老向又來了,說是上麵來的人請他去,他隻好去了。
幾個人跟他談話,還是那一套,說他在這裏成績是不小的,但也有些問題,比如那筆錢。現在這裏的事情已經結束了,請他回去上班。聽到“那筆錢”,他就知道了是什麼問題讓上麵不舒服,那筆錢沒有個說法,便是掛在他頭上。他覺得不能回去。
“不會是讓我回去停職檢查吧?”他問。
“沒有誰說你犯了錯誤,檢查什麼?”
“那好,我不能回去。這裏的事情由我引起,曉曉還沒有回來,事情也就是還沒有完。我還要在這裏把事情幹好。”
副書記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了:“李大毛同誌,這不是哪一個人的決定。人家本村組織健全了,我們在這裏會不會給人家造成幹擾?再說你是國家幹部,你不上班,工資怎麼拿?這都是簡單的道理。”
他卻吃了扁擔橫了腸子,強上了:“那就不拿工資了吧,反正那筆錢無論到什麼時候都會記在我的賬上,不弄清我將一輩子背黑鍋。說不定我還能夠還清那筆賬,到時候無論我回不回去要不要我回去,我總是心裏踏實。”
那幾個人見他鐵了心,也無可奈何。大家從感情上對他也不都是反感,他們說,回去把他的意見向上級轉告,希望他在這裏能夠幹好。私下裏,他問科長,怎麼忽然對我來這麼一手?科長悄悄對他說,郭書記垮了。
“為什麼?”他吃了一驚。
“不知道。郭書記調地區去了,卻又沒有安排他的工作。據人們背後說,他犯了什麼錯誤。”
“他媽的!”
他們走了,幹部們卻對他更加親熱。民兵連長當了支書,他說自己當不好這個支書,大家也沒有說李同誌的壞話,希望李同誌在這裏對大家扶持。他感謝他們的理解,但他不能再幹擾他們的工作。隻是要求他們給他一些方便。最近幾天,他已經為自己的今後一段日子規劃了方案。
“我是國家幹部,遲早總是要離開的,我當支書也不過是個過渡。我隻是放心不下曉曉。她是為大家的事情出去的,錢花光了,也是為大家花的。現在她沒有回來,我應該負主要責任。所以我不回去。再就是那筆錢,即使他們不處理我,我也該負責到底,要在這裏繼續幹。既然是扶貧,那就不是做個樣子,總結時說一通脫貧多少人之類的玩意兒。我想要一塊地,試驗種東西。那塊地我出錢,我承包。我請技術員我出錢,產的東西我收益。要是真的有了些經驗,也不枉大家信任我一場。我一邊幹,一邊等曉曉的消息。你們說呢?”
這話說出來竟很有些悲壯,讓大家心裏不好受。新支書說:“要一塊田,橫直是為我們的事,怎麼還要你出錢呢?”
他笑道:“你們還記得過年前分配時候的事吧?凡是有縫的地方,都會有人下蛆。就這樣了。我也不能再住村委會了,我去找個地方,實心實意地當他幾年農民。開黨員大會還是通知我參加。”
仿佛生離死別,支書讓方師傅弄了一些好菜,大家敬了他一杯酒。然後,大家幫他收拾東西,送他到了曉曉家。曉曉婆婆聽說有人找他的岔子,很為他抱不平,又怕他回城去了,正難受呢,見他連行李都搬來了,好不高興。她說:“我們娘兒倆這下真的成一家了。”
風雨故人來
郭自寬調到了地區,走得灰溜溜的。臨走沒走的那一段時間,他才看出了世態的炎涼。人們見了他盡管照樣跟他打招呼,卻沒了往日的那份兒殷勤。這真是一貴一賤,交情乃見。這時候,他倒想起那個李大毛了。相比這下,李大毛才真是個優秀人才!可是那個家夥還在鄉下,他很想見見那小子,還似乎有許多話要跟他講講,可是,沒有辦法再見上一麵。到了地區。好長時間沒有安排他的工作,直到幾個月後有關人才找他談話,說他沒有什麼大問題,然後分他當地區扶貧領導小組組長。扶貧是個長期的戰略任務,要長抓不懈,所以成立了一個專門的機構。有些地方擔任這一職務的是廳局級。
後來有人委婉地給他通氣,他才弄清,將他從書記位子上拖下來的,是縣裏的幹部們。他的那些下級給他總結問題還不少;他小題大做,讓李大毛打擊一大片;他在局級幹部會上訓斥幹部,把小小一個吃喝問題上綱為殺人犯罪;他弄虛作假,向省裏行賄要保住窮縣的帽子;他動用公款兩萬元幫助個人還賬;李大毛發表在報上的文章,倒被大家認可,並被打小報告的人用上了……好在他無一文入私囊,這個調查對他雖說造成了些傷害,但對他的政治前途並未構成威脅。
為了方便工作,他有了專車,有了手提電話,汽車裏也安了電話,還有BP機,倒比當縣委書記威風灑脫,但他管事管慣了,閑不下來,一上任就四處轉著,每到一個縣,他就往最窮的地方跑。他深知地方官陪人家的苦衷,也就不要人家陪,也不講吃喝,短短一段時間就獲得了各方麵的好評。
最後來到了自己工作了若幹年的縣,那已經是夏天了。離開了這個縣再回頭看,感受就不大一樣。窮嗎?的確是窮。可是街上的小汽車並不比別的縣少,手提大哥大的,也有縣裏的頭兒們,打著工作需要的牌子拿著那玩意兒四處招搖。窮縣也有賓館,並不全是為了招待上級。群眾辦事照樣艱難,然而官樣文章照做不誤,也在進縣的地界邊上寫著“開放的XX縣歡迎您”的大標語。他想,如果真有瞎了眼的外商跑到這裏投資,那將是什麼結果?不歸自己管了,想起本縣人們的作風,還是忍不住唏噓。
在跟人們交談的時候,他問起了那張蘇維埃的欠條,回話說,欠條送省裏去了,至今沒有答複。上頭沒答複,那我們自己呢?自己顯然沒有什麼作為。他不好往下問了。
再問李大毛,許多人不知李大毛是誰,知道此人的也不知道他在下鄉,知道他下鄉的也不知道他還沒有回單位。有人說是去叫,打電話到紀委,才知道那個人還在鄉裏沒有回來。曉得李大毛過去劣跡的人們以為老書記還恨著那個人,有的取笑,有的說小道消息,將個李大毛貶得一文不值。郭自寬聽到李大毛還在鄉下,竟然如雷轟鳴。不在本縣當書記了,他才看出這些人對同誌竟是這麼冷酷。你們,除了糟蹋人還有沒有別的能耐?!他一直沉默著,肚子裏卻鄙視著他們。
縣裏要為他接風,他婉言謝絕了,借口回去還有事,出了縣委大院就向青峰嶺趕去。在他腦子裏,領導過的所有下級這時都模糊了,隻有一個李大毛越來越清晰。
車子來到了他吃半截子飯的地方,他讓車停下,看看周圍,見吃飯的那家館子鎖上了門,另有一家館子開著,裏頭晃蕩著幾個頗不錯的姑娘。這裏正熱鬧,館子裏的生意不錯。他讓司機在這裏歇著,獨自往村裏走去。司機說要下雨了,他卻不管。這時已經入夏,山花爛漫,鳥語花香,一個人走在沒人的山道上,想著李大毛,心裏竟有些酸楚。去幹什麼?不知道,但他要去,去看看他。進了村,人們並不認識他,他打聽李大毛,人家指一個地方,他就往小河那邊找去了。
天上響著沉雷,地下一時是眩目的陽光,一時是大片的黑雲,如千軍萬馬漫山遍野奔騰。小河這邊沒有人家,一片荒涼,這情景令人傷懷。李大毛,他在哪裏呢?他茫然四顧,發現古道旁邊,有幾塊他認不出的植物,一片蔥綠,一陣風過葉子就一陣亂翻。一個小夥子站在其間,仰望著頭頂的烏雲,看樣子是擔心雨會打了那幾塊地。那是他,李大毛!
大毛已不是當初斯文模樣,皮膚黑了,卷著褲子,跟一個農村年輕人沒有兩樣。在這天地相接的時候,他如一顆釘子立在這個相接處,令人感傷,令人敬佩。幾大滴雨水打在衣服上,郭自寬沒有在意,隻感到眼澀鼻酸,慢慢走了過去。
那的確是李大毛,他正站在他的葡萄園和藥草中間。如果他是個農民,便是青峰嶺第一個富起來的農民。頭年冬天藥材公司幫忙種下了藥材,開春時夏蘭來幫他插上了山葡萄,接著栽了一塊獼猴桃。到了五月,夏蘭再次到這裏,帶來另外的品種,把所有葡萄嫁接了,現在,它們長得枝繁葉茂,在他的身邊搖曳著。
他和夏蘭交上了朋友。夏蘭過得不舒心,領導不準她到這裏來,說是李大毛已經不是工作隊員了。但她卻偏要往這裏跑。她聰明多了,知道領導不讓她來不僅僅是李大毛不是工作隊員,更主要的,是郭自寬不是縣委書記了。其實郭自寬並不認識她,她卻為縣委書記鳴不平,仿佛幫李大毛就是幫了縣委書記。她跑得勤快,幫李大毛搞起了這塊地。
這幾塊地有如初為人母的頭生子,李大毛看得很重,一日三遍在這裏陪伴著它們。沒事的時候,他常常登上葡萄園上麵的高坡,望著那一條盤山繞的山路,希冀從那裏走來一個人,那是曉曉。望久了,他的眼裏真的走來了曉曉,曉曉笑臉盈盈。尤其是滿山被青色的煙霧彌漫著的傍晚,遠處時時就要出現曉曉的身影。可是隻要一眨眼睛,那影子就沒有了。此時,一隻蝴蝶在山路那邊飛舞,他順蝴蝶的方向望著那一方,靈魂出竅,在那條古道上來回馳騁,企盼蝴蝶引出曉曉。
聽見後麵好像有腳步聲,扭頭一看,先是一愣,接著不禁悲喜交加。他首先看見的是書記頭上有幾根白發,然後注意到書記臉上笑著,笑裏卻夾著苦澀。李大毛走過去握著郭自寬的手,鼻子有些發酸,笑道:“您怎麼來了?”
郭自寬握著長滿了繭的手,看看一個風度翩翩的斯文青年成了這般模樣,眼睛忽然濕潤了。他有感而發,說話動了感情:“大毛啊,一個縣那麼多幹部,我何曾指望過你?沒想到,你倒是真心真意地幹到底了。”
李大毛現在沒有了憤怒,也沒有了牢騷,見了熟人就高興。他說話再不帶情緒,卻又少了激情:“過去我不懂你,以為天下的腐敗就是幾瓶酒,製止了吃喝就會天下太平。現在我才明白,報社對一個小通訊幹事寫的幾篇文章大吹特吹,也不過是小題大做,為的還是安慰那些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掩蓋的卻是另一些尋常人家看不見的東西。七劫八難,我總算有了些長進,您又把我看高了。曉曉到現在沒有音訊,我沒有一走了之,隻因為良心還在,走了不安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