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菇,是人們熟悉的食晶。我的老家地處江蘇裏下河水鄉,很多農家都在水田中種植它。大概外地人未必清楚,這農桌上常,見的區區下飯之物,競有一個動聽的雅號:“萬萬順”。遙憶童年,每當春節前夕,母親就關照我們說:“快過年了,你們對慈菇不能再叫慈菇,要叫萬萬順。”如果在過年期間,孩子們中有誰說到慈菇時,忘記改口,仍然直呼舊名,大人就會朝你瞪眼,認為這是很不吉利的。何以故?原來,人在壽終正寢之際,最後一刹那間,總是雙眼上翻的;那散了光的、放大的瞳孔,看上去倒活像一對慈菇。因此,鄙鄉罵人話中,有一句便是:“慈菇眼!”顯然,母親要我們改口,尊稱慈菇為“萬萬順”,是含有避諱深意的。
在舊社會,生活在最底層的勞動人民,他們所避諱的,當然不僅僅是慈菇之類。讀過魯迅的《阿Q正傳》的人都不會忘記,阿Q生平最苦惱的事之一,“是在他頭皮上,頗有幾處不知起子何時的癩瘡疤”,人稱癩痢頭。在阿Q看來,這實在是個大不幸。因此,他忌諱說“癩”以及一切近於“賴”的音,後來推而廣之,“光”也諱,“亮”也諱,再後來,連“燈”“燭”都諱了。“一犯諱,不問有心與無心,阿Q便全疤通紅的發起怒來”,口裏嘟嚷著“媽媽的!”甚至拔出老拳,向對方揮過去。你看,阿Q對自己的癩痢頭的避諱,是何等的鄭重其事!
像我母親那樣勤勞一世,樸實、善良的農婦,要我們在過年時避慈菇之諱,不過是希望、祝福在新的一年裏,諸事萬萬順,也就是吉祥如意。而就阿Q來說,這個被舊社會的大山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的“精神勝利法”的發明者,對自己癩痢頭上的瘡疤,競避諱到那種可笑的程度,恐怕隻能說是長期受剝削階級的精神奴役的一種創傷。顯然,在阿Q的可笑的背後,是隱藏著深沉的悲哀的。透過慈菇的雅號“萬萬順”和阿Q所避諱的“光”“亮”,我們不難看出,在“萬家墨麵沒蒿菜”的舊中國,在苦海中掙紮的勞動人民,萬事不順,沒有光明。
對於勞動人民的對立麵——剝削階級來說,他們的避諱,名堂可謂大矣。而就中國的地主階級而論,其資格之老,享年之長久,又是舉世無雙,因此它的避諱術,就特別名目繁多。《公羊傳·閔公元年》條載謂:“《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漢代大史學家司馬遷說過,“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如果生吞活剝一下太史公的這句名言,似乎可以說:孔子定“三諱”而文人小民懼。懼在哪兒?懼就懼在:在寫作和說話時,對最高統治者、最尊崇的人,家庭中長輩的名字,都必須避而不用,以表示畢恭畢敬,誠惶誠恐。但是,在先秦時期,避諱畢竟還不是太嚴格。就以孔夫子來說吧,他的母親的名字叫征在,而他的言論集(當然,也包括一部分他的門人的言論)《論語》中,就有“足則吾能征之矣”、“吾在斯”之類的話,這裏的“征”、“在”二字,實際上都是犯了孔母名諱而未避。秦漢以後,隨著封建專製主義的不斷強化,封建等級製越來越森嚴,避諱也就愈益嚴格。1974年,長沙馬王堆出土的《經法》中,困避漢高祖劉邦諱,凡“邦”字都寫成“國”。麗至三國時期,對家諱已很嚴,不但自己不說父親的名字,而且禁止別人說。如司馬朗九歲時,有人說起他父親的名字,他就大為惱火,說:“慢人親者,不敬其親者也!”(《魏誌》卷二十三)此人連忙賠禮道歉。唐朝的文學大師韓愈,為了替詩人李賀辯護,寫過一篇叫《諱辯》的文章,辛辣地嘲諷說:“父名晉肅,子不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昌黎集》卷十二)李賀的父親名叫李晉肅,“晉”與進士的“進”同音,有人就以此搗鬼,認為李賀沒有資格考進士。宋代以後,避諱更是五花八門,以致鬧出許多笑話。《孟子》中有謂:“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有個叫錢良臣的人,自諱其名,他的小孩念《孟子》這一句,隻好念成“今之所謂爹爹,古之所謂民賊也。”(《稗史》)劉溫叟,他的父親叫劉嶽,“嶽”與“樂”同音,他競“終身不聽樂。”(《揮麈前錄》卷三)而田登當州官時,禁止人說“燈”字,在上元節放燈的布告中,居然寫成“本州循例放火三日”(《老學庵筆記》卷五),更是為人們熟知的笑話。
當然,笑話畢竟是笑話而己。這幾隻笑柄,在當時,對於個人、社會,畢竟沒有大的危害,至少對個人,決無殺頭之虞。而在明、清。隨著中央集權製的高度發展,位居九五之尊的封建帝王被進一步神化,動輒發“雷霆之威”,避諱的內容與文字獄纏夾在一起,於是,悲劇不斷發生,避諱二字,浸透了血與淚。且舉一例。某次,朱元璋在南京微服私訪,聽到一位老太太稱他為“老頭兒”。這本來是很恰當的稱法。因為朱元璋年歲己大;而且借用魯迅的話說,老頭子即“頭子而老”之意,朱元璋不正是全國地主階級的總頭子嗎?但是,朱元璋卻認為這是對他的大不敬,跑到徐達家中,“繞室而行,沉吟不已”,嚇得徐達夫人在地上連連磕頭,一再拜問根由,朱元璋才憤憤然地說;“今朕為天子,此邦居民呼朕為老頭兒”,立即下令“籍設民家甚眾”。(《翦勝遺聞》)清朝的文字獄案例中,因誤犯“聖諱”或犯清諱,如稱後金為東虜、夷狄、韃子之類,被砍頭、抄家、充軍的,曆曆可數。如乾隆時的王錫侯在《字貫》一書的凡例中,提到康熙、雍正兩朝廟諱及乾隆名字,未避諱,被看做是“大逆不法”,“照大逆律問擬”,滿門抄斬。寫到這裏,不禁想起乾隆時的大學者紀昀(曉嵐),此公靠絕頂聰敏而脫犯帝諱之禍的本領,實在讓人佩服之至。有一次,他無意間說起乾隆皇帝是“老頭子”,正巧被這位“頭子而老”的聽到了,大怒,逼問他作何解釋,“無說則殺”,紀昀竟能脫口說出“老頭子”三字最絕妙、動聽的注解來:“萬壽無疆之為老,頂天立地之為頭,父天母地之為子。”(《清稗類鈔》第十四冊)於是,乾隆大悅,免了他的罪。——不過,料想紀昀當時想到很可能被殺頭、流血,恐怕少不了要嚇出一身冷汗吧!如此看來,避諱二字,不僅浸透血與淚,也還飽含紀昀輩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