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避諱成了封建專製主義機器中的一個重要部件,在愚弄百姓、扼殺思想生機、摧殘知識分子方麵,起了很壞的作用,給學術文化的發展,帶來嚴重障礙。例如,北宋詩人秦少遊的郴陽詞謂:“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知何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詞句典麗,意境悠遠。但是,最後一句“斜陽暮”雲雲,卻是語句重疊,被人視為敗筆。有人把它改為“簾櫳暮”,但一推敲,又不對了:既然是“孤館閉春寒”,又怎麼會看見簾櫳呢?其實,秦少遊的原稿中寫的是“斜陽樹”三字,後避廟諱(按:宋英宗名趙曙,“曙”“樹”二字同音),故改定耳。(《貴耳集》卷二)你看,很美的詞句,為了避諱,隻好改得不倫不類。宋人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說:“本朝尚文之習大盛,故禮官討論,每欲其多,廟諱遂有五十字者。舉場試券,小涉疑似,士人輒不敢用,一或犯之,往往暗行黜落。”這不是“尚文”,隻能說是害文。避諱的結果,使各種古籍、史書,埋下了無數釘子,使今人讀起來往往莫名其妙。前輩史學家陳垣先生花了很大功夫,在20年代後期寫成《史諱舉例》一書,實在是功德無量,讀了此書,我們可以進一步明了封建時代的避諱種種,令人驚詫。
無可奈何牛棚去,似曾相識避諱來。——“十年浩劫”期間,無數知識分子由人變為“牛”,封建主義大泛濫——那真是達到了“史無前例”的程度——避諱沉渣,重又泛起。人們記憶猶新:如果誰到書店裏說,“我買一張領袖像”,就犯下了滔天大罪:對偉大領袖大不敬。“樣板”的說法應該是:“我請一張寶像”。如此等等。古老的避諱術,打上現代神學的印記,不脛而走。而另一方麵,誰如果議論一下、批評一下林彪、“四人幫”,或者揭發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的問題,馬上就給你戴一頂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大帽子,從頭扣到腳,輕則透不過氣,重則窒息而死。犯了什麼罪?實際上,就是違反了“為尊者諱”的封建信條。
當然,現代避諱術的如此猖撅,也是有深刻的社會根源的。孔夫子說過:“禮失求諸野”。避諱也是這樣,越是生產力低下、社會不發展的民族,禁忌就愈多,避諱也就更加繁複。小生產者的落後與愚昧的一麵,是滋長避諱的土壤。以明末農民軍領袖李臼成而論,他在北京正式登上皇帝寶座前,大順政權的禮部就已經“示闖賊先世祖諱,如自、印、務、明、光、安、定、成等字悉避。”(《懷陵流寇始終錄》卷十八)這一曆史事實正是表明了,即使傑出如李自成那樣的小生產者的革命領袖,也是不可能與避諱絕緣的。這不能不是小生產者身上的瘡疤。
嚴寒已過,春日早臨,餘有三願焉:一願故鄉父老不再雅稱慈菇為“萬萬順”;二願在祖國的春光下,阿Q式為自己頭上癩痢避諱者越來越少;三願隨著批判封建主義殘餘的日益深化,我們偉大而古老的中華民族更加虎躍龍騰,生機蓬勃!
1981年1月14日草於姑溪
(《讀書》198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