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中國反貪史》,餘有三歎焉。
一歎:貪官汙吏何其多也。
貪汙是腐敗的核心,也是其主要表現形式。我國以曆史悠久,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無奈的是,我國貪汙犯的資格之老,在全世界有文字記載的曆史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夏、商、西周,號稱“三代”,建立在廣大奴隸血淚、枯骨之上的家天下政權,就其國家機器的完備來說,一代強似一代。但是,遠在夏朝來年,貧賄風氣已很嚴重。據《苟子·大略》記載,當剛成湯求雨的禱詞中,提問六件失政之事,三項便是貪賄問題。這是他鑒於夏朝驕奢淫逸、橫征暴斂導致滅亡的教訓,而有所儆惕的表現。可是,到了商末,惡名昭著的帝辛一一一也就是殷紂王,大肆聚斂,奸佞費仲、惡來都是大貪汙犯。文王被囚於羑裏監獄時,周人正是通過費仲,向紂王賄賂珍寶、美女、良馬,紂王大悅,釋放了文王,放虎歸山的結果,最終導致殷商王朝的崩潰。與其相類似的是,春秋時,吳國太宰喜受賄亡國,其教訓也是廣為人知的。被吳國打得“敗鱗殘甲滿天飛”、岌岌乎殆哉的越國,“飾美女八人,納之太宰弱。”並進而煽情說:“你若肯幫助,還有更美於此者。”幫助什幺?求和也。太宰籟貪汙了八位美女,並指望笑納“更上一層樓”的越國漂亮蛆,便鼓其如簧之舌,說服吳王夫差許越求和,從而吞下了致命的苦果:養虎貽患,越興吳滅:
占漢語中有“貪墨”一詞。墨,古義是不潔之稱。曆代貪官當然都是些一屁股屎,心黑如墨之徒。他們的貪婪峻刻、殘民以逞,有時真出乎常人想象之外,簡直成了笑話。據《五代史補》記載,五代時趙在禮在宋州做官,貪暴至極,百姓苦不堪言。後調往他處,百姓互相祝賀。說:“拔掉眼中釘了!”不料消息傳到趙在禮耳朵裏,他向上司要求,仍調回宋州,每歲戶口,不論主客,都征錢一千,名日“拔釘錢”,宋州父老哭笑不得。值得指出的是,有些貪官雖然心狠手辣,卻滿臉精神文明,儼然一塵不染,實際上,就像鷺鷥一樣,“飛來疑似鶴,下處卻尋魚”。明朝有個貪官更堪稱典型。明明想大撈一把,卻裝成分文不取,剛上任時,煞有介事地向神發誓說:“左手要錢,爛了左手,右手要錢,爛了右手。”但不久,有人送來百金行賄,他假惺惺地不收,說我對神發過誓。他的手下人當然知道這位頂頭上司葫蘆裏賣的什麼藥,趕忙湊上去說:“請以此金納官人袖中,便爛也隻爛了袖子。”這個貪官立即采納部下的建議,趕忙將銀子裝進袖裏,從此來者不拒,照收不誤。(明·冰華生:《雪濤小書》)可見貪官是多麼卑劣!
而某些貪官的胃口之大,伸手之勤、遠、寬,用瘋狂二字,也不足以形容。
據《舊唐書》卷82《李義府傳》記載,此人“貌狀溫恭,與人語必嬉怡微笑”,亦即不笑不開口者;但對那些稍微對他有點抵觸情緒的人,便動輒加以陷害,故當時人們說他“笑中有刀。又以其柔而害物,亦謂之李貓。”這便是成語“笑墅藏刀”的由來,李義府真是永臭不朽矣。但“李貓”也好,“笑中有刀”也好,李義府決非僅係貓態狼心、迫害政敵之笑麵虎而已。更令人發指的是,他當上宰相後,貪汙受賄,賣官鬻爵,連其母、妻。諸子、女婿,無不賣官,“其門如市”,“傾動朝野”。(《資治通鑒》卷200)嗚呼,此“貓”,此“刀”,又何其毒也!現代國人對日寇的“三光”政策記憶猶新。但誰能想到,我國古人中競有人實行過四光政策;不過,當時叫“四盡”。此人就是粱武帝時曆任南譙、盱眙、競陵太守的大貪官魚弘。他常常得意忘形地對人說:“我為郡,所謂四盡:水中魚鱉盡,山中摩鹿盡,田中米穀盡,村裏民庶盡。”他娶了一百多個小老婆,“不勝金翠,服玩車馬,皆窮一時之絕”(《梁書》卷28《魚弘傳》)。
不過,這些貪官比起封建社會後期權傾朝野的大貪官——如明朝的劉瑾、嚴嵩、魏忠賢,清朝的和坤來,又是小巫見大巫了。
劉瑾被稱為“立的皇帝”(明·徐應秋:《玉芝堂談薈》卷三),簡直有與坐的皇帝正德爺並駕齊驅之勢,其權力之大,可想而知。百官見他即不覺下跪,甚至有個叫邵二泉的無錫人,和同官某因公事往見劉瑾,劉瑾怒斥此人時,邵二泉競嚇得兩腿發軟,站立不住。尿都嚇出來了。(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史四》)對於貪官來說,權力與貪賄是成正比的。權力越大,貪得越多。劉瑾垮台後。所抄家產的數字,據明代高岱《鴻猷錄》記載,計:金二十四萬錠又五萬七千八百兩;銀元寶五百錠又一百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寶石兩鬥;金甲二,金鉤三千;金銀湯鼎五百;蟒衣四百七十襲;玉帶四千一百六十束;等等。這不能不是個驚人的數字!但是,倘若您讀一讀《天水冰山錄》——也就是嘉靖時的權相嚴嵩倒台後的抄家物資清單。您就更會大吃一驚!其中黃金一萬三千一百七十一兩六錢五分,純金器皿三千一百八十五件,重一萬一千零三十三兩三錢一分,金嵌珠寶器冊共三百六十七件,重一千八百零二兩七錢二分,更有價值連城的古今名畫手卷冊頁達三千二百零一軸卷冊……真個令人眼花繚亂。至於明末惡名昭著的人稱九千九百歲的大宦官魏忠賢,被崇禎皇帝扳倒後的抄家數字,因為崇禎皇帝未予公布,至今仍是個謎。但是,據《明史·樊玉衡傳》記載,時人估計“籍還太府,可裕九邊數歲之餉”。又有人估計,劉瑾貪汙所得,折成銀子是五百萬錠,而忠賢贓七百萬錠!(清·褚人獲:《堅瓠集·廣集·劉魏合轍》)需要指出的是,明代俸銀不多,用現代的口語說,是低工資。洪武中定內外文武官員俸餉時,正一品月俸米八十七石,而宦官月俸米隻有一石。以後大體成為定製,縱然有所增加,數量畢竟有限,他們的貪汙所得,比起工資收入,不啻是個天文數字。至於和珅,野史傳聞他被抄家的財物,達白銀八億兩以上。這無疑是誇大了。據當代史家研究,和珅除了珍藏的文物字畫難以估算,其他的財產,“當在一二千萬兩之譜。”(馮佐哲:《和珅評傳》第301頁)這同樣也是個驚人的數字,難怪當時有人說他“富可敵國”。
清初思想家顧炎武曾經指出:“百官者虛名,而柄國者吏胥而已。”(《日知錄》卷8《吏胥》)打一個形象的比喻,官是蟹殼,胥吏是蟹腳,沒有蟹腳,豈能橫行?吏治的好壞,不僅事關朝廷形象,甚至關係到王朝的興亡。三國時東吳末年,吏治大壞。百姓怨聲載道,恨不得吳政權立刻垮台。故晉軍伐吳時,孫吳軍迅速土崩瓦解。晉人葛洪在總結吳國滅亡的教訓時說,“用者不賢,賢者不用”,“不開律令之篇卷,而竊大理之位;不識幾案之所置,而處機要之職;不知五經之名目,而饗儒官之祿。”《《抱樸子·吳失篇》)嗚呼,吳國的官也吏也,竟一塌糊塗到這種地步,吳國又豈能不嗚呼哀哉!就連一腦袋糨糊的昏君孫皓在臨降前,也哀歎“不守者,非糧不足,非城不固,兵將背戰耳!”(《三國誌》卷48《吳書·孫皓傳》)這是人心喪盡的必然結果。其實,早有史家指出,我國第一個大一統的封建王朝秦王朝,是亡於“刀筆之吏”,以後曆代王朝的滅亡,都與此痼疾有關。明代胥吏多而濫,顧炎武曾痛斥曰“養百萬虎狼於民間”(《亭林文集》卷1《郡縣論八》)。有此百萬虎狼在民間虎吼狼嗥、茹毛飲血,百姓在死亡線上的呻吟、呼號,可想而知矣!
二歎:清官何其少也。
翻翻二十四史,人們就會明白,有名有姓並且貨真價實的清官,不過幾十位。明末清初優秀的文學家、史學家張岱,在所著《夜航船》卷7“清廉類”,扳著指頭數了很久,也不過隻找出四十位清官。物以稀為貴,況人乎!這些清官的相關事跡,大部分都很感人。如:北齊彭城王高攸自滄州召還,老百姓紛紛拿著食物歡送他,說:“您在滄州,隻飲這裏的水,從未嚐過百姓的飯菜,今天我們謹獻上粗茶淡飯。”高攸很感動,但也僅吃一口,不願占百姓的便宜。又如:隋朝趙軌在齊州做官,後人京,父老送別,說:“公清如水,請飲一杯水,以代替我們獻錢。”趙軌愉快地一飲而盡。80年代,有一出京劇《徐九經升官記》,後拍成電影,轟動一時。徐九經是確有其人的。他在江南句容當縣令,任滿後凋走,百姓戀戀不舍,說:“公幸訓我!”徐九經答道:“唯儉與勤及忍這三個大字。”他曾經在大堂上畫了一棵菜,上題:“民不可有此色,土不可無此味。”徐九經走後,百姓將他畫的菜刻在石上,並寫下勤、儉、忍三字,稱為“徐公三字經”。這三個字,在中國政治史上實在是可圈可點。不能甘於清貧淡泊,當不了清官。戰國時魏國的鄴令西門豹,“清刻潔懿,秋毫之端無私利”(《韓非子·外儲說左下》)。真是難得。他的治水投巫、破除“河伯娶婦”惡俗的故事,至今仍廣為流傳。“披鱗直奪比於心,苦節還同孤竹清。龍隱海天雲萬裏,鶴歸華表月三更。蕭條棺外無餘物,冷落靈前有草根。說與旁人渾不信,山人親見淚如傾。”(清·趙吉士:《寄園寄所寄》卷2引《座右編》)——這是明代蘇州人朱良寫的歌頌海瑞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