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汀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是在家裏,四周是熟悉的布置,身下是溫暖的床鋪。如果可以,她寧願做個睡美人,王子不來吻她,她就永遠不用蘇醒,前塵舊夢皆成昨日雲煙,她隻需閉上眼睛等待救贖。隻可惜,她雖然酷愛童話,卻永遠成為不了童話中人,她的人生就是一本厚厚的社會考察報告,隻有陰暗壓抑可言。
一把聲音在耳邊響起,是興奮的,關懷的,以及小心翼翼的,他說:“荷汀,你醒了。感覺好點沒有?”
感覺好點沒有?荷汀冷笑了一下,怎麼可能好得起來,一輩子的陰影,或許就這麼落下了。她看著父親關懷備至的臉,以及身後疲憊憔悴的爺爺,眼珠子一動,眼淚就流了下來,她用盡全力地抓住父親的手,說:“爸爸,幫我去報案。我要報案。”聲音嘶啞,有氣無力。
範父安慰地拍了拍荷汀的肩膀,示意她平複一下心情,然後說:“我已經交給警察去處理了,你先休息一下。不要想那麼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荷汀閉上眼睛,眼淚橫流,昨夜的種種屈辱像海嘯一般,一浪接著一浪地向她襲來,洶湧澎湃,讓人毫無招架之力,瞬間就被淹沒。
這時,一個護士走了上來,撕開荷汀額頭上的紗布,為她清理創傷。
“額頭的傷怎麼樣?會不會留下疤痕。”
在碘酒和酒精的雙重刺激之下,那傷口辛辣般的疼痛,荷汀痛得皺起了眉頭,卻仍咬緊牙關,不肯喊出哪怕一個痛字。荷汀皺著眉頭的樣子並沒有讓穿著白色大褂的護士憐香惜玉起來,她板著一張臉,專心致誌地塗抹著傷口,一邊抹一邊說:“都縫針了,怎麼可能不留下疤痕。”
範老爺子聽到了,整個人癱在了那裏,嘴裏喃喃地說:“造孽啊,她怎麼可以破相。”
破相的事激不起荷汀心底任何漣漪,她閉著眼睛皺著眉頭,即使頭額上的傷口刺痛得讓人抓狂,她仍舊不肯喊一個痛字,隻是眼淚不斷地流,順著臉頰一路蜿蜒到枕頭上,最後咽開了一朵透明的小花。
忽然,荷汀問護士:“有沒有安眠藥?給我一顆。”聲音啞啞的,有著濃重的鼻音。
護士看了範老爺子一眼,然後說:“安眠藥不能隨便吃,你實在睡不著了再問我拿吧。”
“我說我要安眠藥。”荷汀突地大發雷霆起來,順手一抄,就把自己枕著的枕頭往護士身上扔了。
範父看了爆發中的荷汀一眼,揮揮手:“給她給她,讓她好好睡上一覺,不用想太多。”
護士嘟囔了一聲,好像不滿病人亂吃藥的樣子,然後心不甘情不願地把安眠藥交到荷汀手上。荷汀一把接過護士給的藥,連水都不喝,立馬就迫不及待地和著口水吞了下去了。過了一會,安眠藥的藥效開始發作了,荷汀整個人暈暈沉沉起來,眼皮像灌著鉛,直往下掉。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睡著了之後,她忽然閉著眼睛說了一句話:“我就算死,也要抱著他一起死。”聲音輕飄飄的,像漂浮著的鵝毛般,但是聽在有心人的耳裏,卻猶如灌鉛。
荷汀睡著之後,範父就扶著範老爺子準備離開了,臨走前,他對一直守候在旁的王阿姨說:“把房間裏的東西收拾一下,別讓她亂扔東西傷到自己。另外,搬一些枕頭什麼的過來,她愛怎麼扔就怎麼扔,不夠了再買。”
這一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來時已經是深夜,烏黑的房間裏有個人握著她的手,溫暖的,有力的。額頭的痛讓荷汀嚶嚀了一下,卻驚醒了陪著她的人,一張臉湊了近來,關切的看著,卻沒有說任何話。
她找了他好長一段時間,長到都以為他快不要她了,結果他卻在這麼狼狽的一個時間裏出現,她是不是該感歎世事的無常呢?
荷汀衝著謙博扯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臉,沒頭沒腦地問了他一句:“我是不是很難看?”
謙博把她臉上被淚水粘著的發絲撥開,然後拿著紙巾細心地擦拭著她一直沒有停過的淚水,他答非所問:“喝水嗎?你再哭下去可真的成幹貨了。”
一句話說得荷汀嚎啕大哭起來,她死死拉住謙博的手不肯放,就怕一放手從此就相隔天涯。
接下來的日子並不好過,荷汀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經常是閉著眼睛到天明。她整天追問範父,馬進的案子到底進行得怎麼樣,警察什麼時候能過來做筆錄,每一次範父都安慰她說:“快了快了,稍安勿躁,警察該來總是會來的。”
稍安勿躁,叫人如何能稍安勿躁,就像一個瀕臨死亡的病人,你告訴他不用急,醫生早晚會來的,可是,真的能不急嗎?好幾次,荷汀追問之下沒有結果,直接衝著範父大吼:“警察不來找我,我去找警察,到底哪個派出所,你告訴我!”
剛開始範父還能耐著性子由得她嘶吼,時間久了,也慢慢地變得不耐煩了,荷汀吼他,他也跟著怒斥回去:“沒大沒小的,不知輕重。”
荷汀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的,以前和父親爭執頂多是憤怒,但現在爭執,卻已不僅僅是憤怒那麼簡單了,而是出離了憤怒。有幾次,她吵完,盛怒之下反倒平靜了起來,靈魂仿佛出竅了一般飄到了半空之中,看著那個臉色蒼白,消瘦不堪的自己,就像一位得道的高僧看著這個為著貪嗔喜惡怒而著迷的紅塵之人,眼神清澈,心情悲憫。
這天荷汀從醫院拆線回來,坐在梳妝台前,定定地看著自己額頭上的那塊瘡疤。謙博坐在她旁邊,故作輕鬆地說:“不要緊,傷口不是很大,以後剪個劉海,就能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