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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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個小鎮女子,這是我從七歲開始暗暗追求和尋找的精神家園。為此我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好好學習。我是七歲那年上學讀書的,我讀書的最本質目的是識字,然後回家讀牆上的報紙,像二娘那樣。記得我的學校在當時隻是小王屯生產隊泥巴壘起的兩間草房。為什麼把學校設在小王屯而不是山咀子或其他什麼地方不得而知。小王屯離山咀子二裏地,在山咀子東北方向,曲裏拐彎的田間溝穀和堤壩是通往上學的道路。莊稼齊腰深的時候,上學和放學如果不是結伴而行,常常會讓你心驚肉跳,因為說不定什麼時候,苞米地裏就躥出一條狗,一隻黃鼠狼或一條蜥蜴。可是我從不結伴,從來都是獨往獨來。因為我要做小鎮上女人,我不能和屯子裏的女生同流合汙。她們在上學的路上跳格子踢毽子我不能,她們要在家裏幫大人洗碗刷盤我不能。偶爾,中午放學的時候,遠遠地看見草房的煙囪上冒著白花花的炊煙,知道飯沒做好,我的眼淚會因為委屈衝出鼻孔,我的腳步會一下子放慢下來與放學的隊伍融為一體。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培養出為了學習飯也可以不吃的堅強意誌,我畢竟還小,把吃飯看得很重。我總是流著眼淚坐在門口,巴望著鍋蓋上熱氣的消失,鍋蓋熱氣一旦消失,母親或大嫂打開鍋蓋,我便立即破涕為笑,匆匆地端起飯碗草草地吞咽下肚,然後衝向通往小王屯的溝穀堤壩。我的動作絕對是衝而不是走。因為三歲上就有了侄子,我在屋門口流淚等飯的時候常常被母親訓斥,母親說哭什麼哭,侄子都不急著吃飯你當姑姑的急什麼?比我小三歲的侄子就在旁邊瞪著黑溜溜的小眼睛看我。最初,我還清楚地知道我的急著吃飯是為了上學,可是久而久之,母親對我的挖苦多了,我便有些不好意思,便認為自己真是沒有出息,便對來自體內急著吃飯的要求深惡痛絕。我不敢說我最初對讀書的熱情和積極性超出一般孩子,全因為未來做小鎮女人這一理想,反正,在我識得幾個字之後,我放學搶先穿行在寂靜的夏日田野,眼前飛揚的全是白花花的報紙,那上邊寫滿了大小不等的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在我開始學習造句,造“因為……所以……”“不但……而且……”這樣的句子的時候,放學穿行在秋風蕭蕭的堤壩,我造出的句子竟是“因為奶奶不給媽媽過膝襪子,所以我要好好學習”,“我不但要做二娘,而且還要做四嬸”。

當然,隨著時光的推移,做小鎮女人的念頭漸漸改變了初始咄咄逼人的模樣,這念頭像蝗蟲隱到地下似的,隱到了一個對什麼都好奇的小學生的心靈深處,它幾乎就消失了似的難以找到。那是我的十二歲,我學習了比“日月水火山石田土”更複雜的字和比“因為所以”“不但而且”更複雜的詞,那時節我不光會讀牆上報紙的題目,還會說一些“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王二不曾偷”等成語,那時節我瘋狂地愛上了電影。我跟屯裏的女伴王保華、王民、於桂榮、方麗敏成了遠近知名的五大電影迷。我們遊擊隊戰士似的跟蹤放影隊,放影隊走到哪裏,我們跟到哪裏,常常一部片子要看幾十遍。我們看電影不是坐在映幕前邊,也不是悄悄地看,而是無論如何,也要擠到放映機跟前。看時要不時地用我們學會的成語,評價著電影裏的人物和故事。在母親天天晚上喊著打死我,不讓我到處瘋跑卻最終也沒有打死我的時候,我瘋跑的最大願望,就是為了在放映員麵前說幾句成語。放映員姓申,叫申洪玉,我為了他而說成語。我每回用詞都會得到他的表揚,他說,瞧咱一家子,就是有水平。他比我們五大電影迷大約十歲,可是他的表揚會讓我頓時臉熱心跳,會使四位同伴頓時啞言,好像一扔石子攆走一群鴨子。被誇的甜蜜夜夜吸引著我,當然酸楚的滋味也常常體味,那是他誇了別人。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每天的午後,耳朵都向外側愣著,傾聽著電影又到了哪裏的消息,任何一聲呼喊都可能變成一種利器攪動盛滿期待的心湖,當放電影的消息真實有力地落進湖底,溝穀的上空、堤壩的上空、學校操場的上空會瞬間懸起道道彩雲,與大地上的馬車、人群、莊稼和草叢映照,久久也不散去。我的喜悅是那麼真實那麼鮮活,那麼的無法抑製,那喜悅就像從我體下升起一個旋軸,不由分說地旋動著我的十二歲的生活。

我在十二歲的時候,開始了懵懵懂懂的初戀。我的初戀跟電影有關,跟放電影的申洪玉有關。如果沒有電影,我肯定不會愛上(那也叫愛嗎?)申洪玉,如果沒有申洪玉,我照樣會愛電影,依此邏輯推理下去,我的初戀,跟電影所帶來的外麵世界的生活大有關係,跟我長大要做小鎮女人的念頭大有關係。申洪玉給我帶來了城市文明。我其實愛的是文明。因為當有一天申洪玉結婚,為他的婚事在他的屯子放了一場電影,我並沒有感到失落。我不但沒有感到失落,還有那麼點慶幸,就像一株渴望陽光的稻苗終於擺脫一團陰影,我想他可終於娶了別的女人而不是我,我當時是多麼怕他不娶別的女人隻想娶我啊,他一旦娶了我我可就做不成小鎮的女人了。

八歲到十二歲的四年,我早已淡泊了做小鎮女人的念想,可是在申洪玉結婚那天晚上,這一念想又在一種莫名的欣喜中顯示出來。我慫恿電影迷們在月光下的坡地上放聲高歌,我們扯著嗓子叫喊,我們你踩我的影子我踩你的影子,你撞我我撞你,眼見月落西山,我們又發誓共同鑄成一根肉杆把月亮從西山擎上中天。

我在與母親告別,我以瘋跑瘋顛的姿態與母親告別,瘋顛既是內容又是形式,這是我的十二歲。七歲以前,家,是母親的關愛母親的懷抱母親的體恤,而十二歲,家對我隻是一個可供睡覺的地方,除此之外毫無所用。為此母親一次又一次打我,每天放學,往家送書包的時候,母親都蹲在灶坑衝我喊:小死鬼又想跑,你等晚上上炕再……母親從來都不知道,她的管是一種多麼恰如其分的煽動,母親說等我晚上上炕再打我,母親已經把我瘋跑的事情估計進去,我和母親需要做的共同準備是如何對付晚上上炕之後的時辰。母親向來說話算話,每到晚上,不管我睡沒睡,都要把被一掀,扯胳膊將我從被窩裏拽起,用條帚衝後背吧噠吧噠打上去。我也向來沒向母親的捶打屈服,捶打確實很疼,可一想到天天挨打我還是我,就決心咬牙堅持。隻是每天瘋跑夠了,掌燈時分從院外往屋裏進的時候,小小的心窩有那麼一瞬仿佛揣了兔子。常常不敢靠近飯桌,忍著饑餓早早地就鑽進被窩裝睡。聽奶奶、父親、哥嫂侄子們在飯桌上香香地嚼飯的聲音我委屈極了,有時奶奶叫我,母親就在旁邊喊,餓她,看她還記不記著?!母親在打我之前從不讓我吃飯,都是打完之後,母親才悄悄地端一碗麵湯或苞米粥,讓我趴在被窩裏喝下去。我一直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不知母親是為了我的尊嚴,還是為了母親在嫂子們麵前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