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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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不認為尋找家園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我從不認為在我暗暗地與母親進行著告別的時候,母親沒有丟失過家園。剛生下大哥的時候,母親住在申家大院的西廂房裏,和奶奶、二娘、四嬸一起過。因為和二娘同時結婚同時懷孕同時生養,奶奶決定伺候完十二天之後不給任何人伺候月子。躺了十二天,母親就開始自己扒灰自己燒炕自己洗褥子,母親還和二娘輪班下地做飯。當時,二大四叔父親都不在家,二大在外邊當國兵,四叔在沈陽鐵路當工人,父親在安東一帶經商,家裏就是女人的世界,奶奶是女人們的領袖,說一不二。奶奶說不幫,就絕對不幫。那是炎熱的夏季,因為廂房通風不好,又沒有二娘從小鎮買來的痱子粉,大哥身上生滿熱痱,母親做一頓飯大哥哭一頓飯,到母親把飯做好,大哥的嗓子已經哭啞。母親把飯菜拾掇到桌子上,手也顧不得擦就抱起大哥,而大哥剛剛被母親抱起,奶奶又在飯桌上喊:“沒拿筷子怎麼吃飯?”母親因為心急,竟忘了拿筷子。母親於是趕緊放下大哥,帶著小跑來到堂屋,可是筷子剛剛拿在手中,奶奶又說,“手洗了嗎?不洗手就拿筷子這是什麼禮道?”母親也是鄉村深宅大院走出的女人,雖沒有過過二娘四嬸小鎮人家幹淨日子,雖沒有像奶奶那樣出外見過世麵,可是飯前洗手這點道理母親是知道的,母親當時完全因為大哥哭亂了心。母親放下筷子,欲舀水洗手,可是想到筷子已沾了手,奶奶不會善罷幹休,就索性把筷子拿出來放到盆裏,用水清洗一遍。母親很快做完這一切,母親在做著這一切時淚水滿含眼角,當她最終把筷子放到奶奶麵前,喊了二娘和四嬸,大哥已在炕上哭背了氣。母親慌亂地抱起大哥,掐著他的人中,驚嚇像一支暗箭紮疼母親的心,大哥嘎一聲哭出來時,母親的淚像乳汁一樣滴進大哥的嘴唇。

母親的想家,想自己出生的那個家,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結婚之後,母親一直以為申家才是她真正的家,在母親以往納進鞋幫繡進枕套的二十年中,到婆家去過屬於自己的日子母親早有準備,母親和她那個年代的所有女人一樣,不管對方是瞎子還是瘸子,不必相親,隻要結婚,就毫無保留地接受命運所賜予的一切。父親年輕時是很魁梧帥氣的小夥,申家又是十裏八村很有名望的大戶人家,母親嫁過來一直心滿意足。可是大哥的出生,奶奶流露的對母親鄉間女子的歧視,讓母親突然感到她的人生在傾斜,母親一時像丟了東西似的慌了手腳。丟了什麼?母親不知道。那天中午母親沒有吃飯,母親在收拾完鍋碗瓢盆之後,抱著大哥走出申家大院。母親邁著小腳,頭重腳輕地走過屯西大河的石橋,一陣小風吹來時母親發現自己沒有包頭巾,月子裏的女人皮肉是絕不可以見風的,可是母親沒有返回,母親走出去就不想返回。當走過大河,望見下河口岸邊氣派地坐落著的青磚紅瓦四合大院,母親慌亂的心一下子熨帖下來,那情景就像丟失已久的馬駒突然找回家門。陽光在房頂上灑下層層熱浪,紅瓦在熱浪中浮動不定,青磚高牆伸展著壁壘森嚴的臂膀,牆外深綠的楊樹林釋放著羊奶似的濃香。母親第一次這麼遠距離地看著她的娘家,吸著由她散發出的親切而熱烈的氣息。母親深居閨中時從不外出,極少以這種角度審視娘家,母親的心柔軟極了。然而就在這時,就在母親深深地呼吸著由家散發出的親切而熱烈的氣息的時候,一個人撞進了母親的視野,她先是一束紅,像在草地上空飄動的雲,之後就變成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她先母親一步走過河,然後就奔著母親的娘家於家大院去了。

可以想見,母親在認出一束紅是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並朝她的娘家走去時,一種不祥的預感一下子就罩上了母親的心。母親不知道能發生什麼事情,但母親能預知它屬哪一種不祥。進門之後,一切昭然若揭,一束紅依著姥爺,坐在姥姥對麵,指著姥姥說,你男人占了我,我要嫁過來,你不同意,我就死給你看。姥姥看著姥爺,姥爺點頭,然後又發覺有什麼不妥似的,鄭重其事地說,我要娶她。母親看見姥姥哆嗦了,母親看見姥姥一頭紮在炕上再也沒有爬起。

母親抱著大哥站在椿凳與火炕之間,母親看見姥姥撲到炕上時,大舅母咧著嘴樂。大舅母因為愛串門子說瞎話一直跟姥姥不和,母親明白大舅母終於找到對付姥姥的合夥人。母親朝姥爺喊:你不能氣死我媽。姥爺卻怒目圓瞪朝母親吼叫:你是申家的人你沒有資格管我的事。母親一時徹底驚呆,母親想不到她的父親會是這個樣子,為了一個女人可以不顧一切,母親尤其想不到她和於家、和姥姥從此天各一方,誰也管不了誰。怎麼走出於家門母親無從知道,母親大病了一場,吃不下飯,一抬頭就頭暈目眩,母親因為吃不下飯突然間斷了奶,大哥的哭聲在申家大院響了一個夏天,母親像炸扁的豆秸一樣枯瘦。四十多天後,娘家來人報信,姥姥死了。母親抖著枯秸似的腰肢抱著大哥再次回到娘家。我沒有問過母親這次回娘家的感覺,但我相信青磚紅瓦壘就的於家大院的上空一定沒有了飄浮不定的熱浪,楊樹林的奶香一定沉澱成一股汙濁的氣息。是在這時,母親知道,那個讓她一見了就心裏熨帖的家隨著姥姥的去世便從此消失了。

同是尋找家園,我與母親尋找的方向很不相同,母親是回頭尋找,我則是向外尋找,這大約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在母親那個小腳女人時代,母親的童年少年所有理想都沒有跟姥姥分離過,母親在閨房繡花時,不管把未來想得多麼天花爛漫,都不會離開農家舍院、侍夫養子、伺候公婆這一主題,都不會與姥姥的人生軌道有多大區別。母親結婚之後的告別實質上隻是一次位置的移動,生活狀態的改變,母親的靈魂並沒有離家走遠。姥姥去世之後,在發生了過膝襪子事件的時候,在後來父親被打成“投機倒把”分子挨批鬥的時候,有好幾次母親都到供銷社買幾張紙,從黃屯繞到徐爐,最後來到下河口後山姥姥墳地,無拘無束地放聲大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