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就像某一天,她沉進水底再也無處可沉,最後又濕漉漉地升起在小館裏一樣,而今,二妹子再一次濕漉漉地升起在三叉路口的小館裏。隻不過從前的沉浮,是心情的沉浮,如今的沉浮,是身體的沉浮;從前的沉浮,其實是沉,如今的沉浮,其實是浮。隻不過以前的濕漉漉,是頭發的濕漉漉,如今的濕漉漉,是整個人的濕漉漉而已。
經曆了一夜水中身體的沉浮,二妹子從裏到外,都是濕漉漉散發著氣息的樣子。她依然穿著那身長袖衣褲,依然紮起燙過的頭發,依然不化妝不描唇,隻抹一層淡淡的粉底,可是她的臉腮和嘴唇都是潮紅的,包括脖子,脖子下的頸窩,包括那又細又小的手。那天早上,二妹子在大道上堵小販買菜時,兩隻手輕輕地揉在一起,它們不時地變幻著,一隻手從另一隻手中濕漉漉地脫穎而出,仿佛它們是一隻隻讓人心疼的鷗鳥。當第一個客人來到小館,二妹子居然像呂小敏一樣,連人帶聲一起迎了出去,“大哥裏邊請——”聲音的響脆恍如銅鈴。尤其重要的是,當被招呼進來的卡車司機摘下遮陽帽,脫了外衣,露出英俊的臉膛和寬厚的肩膀,二妹子的眼睛裏,居然生出一汪水一樣活泛的光,那光在裏麵一閃一閃時,她走路的姿勢都不一樣了,跟呂小敏似的,不由自主就扭扭紮紮了。
這是一個非同凡響的日子,在這樣的日子裏,二妹子一段時間以來麻木的身體徹底蘇醒了。說徹底,是說隻要有男人來,她都感到她的身體沐浴在別人的目光裏,那別人,其實也不是別人,是她的丈夫,她把所有男人都當成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看她,是一看就見了底的,是一看,就非得動手動腳讓她心動如水骨縫流香的。說起來,小館裏的來客,沒有一個跟她動手動腳,但這一點兒也不影響她的心動如水骨縫流香,因為她一直有著那樣的想象,喜歡她身體的男人又回來了。
喜歡她身體的男人,實在不是個了不起的男人,他小個子小身板小眼睛,黑黢黢的臉色,永遠像窯洞裏才熏出來一樣。人瘦,手和腳卻大得出奇,站在海邊出海的那些男人群裏,怎麼說他都是最不起眼的一個。他甚至有些懦弱,從不敢大聲說話,相對象時,因為他眼神總躲著二妹子,她一直不答應媒人。如果不是因為哥哥娶了嫂子,她留在家裏礙事,如果不是因為媒人天天跟著她,她是堅決不會嫁他的。可是,結婚之後二妹子才知道,有一種男人,看上去不像男人,沒有男子氣,可是關起門來,是真正的男人。說他是真正的男人,是說他迷戀女人的身體就像農民迷戀莊稼地。沒有男人不迷戀女人身體,而他的迷戀裏邊,有一種本能的憐惜,寸土寸金的憐惜,無處不到的憐惜。他看上去手腳毛躁,可他從來就不直奔主題。他的手掌寬大肥盈,手指卻瘦削細長,他的手在你身體上撫動時,柔軟又細致,讓你覺得你是他手下的一塊麵一汪水,在他的精心彈弄下,你不得不從裏到外地細致起來,不得不從頭到腳地鬆軟起來蓬勃起來。關鍵是,因為他的彈弄,你覺得這一天一天跟他重複的事,是世界上最大、最最重要的事,就像農民種地是一年中最最重要的事一樣。而你,會因此覺得,自己是一個真正的人,真正的女人。
二妹子一直以為,所有的男人都和她的男人一樣,所有的女人也都和她一樣,後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那些半年半年出海的男人告訴她,他跟他們不一樣,他們不可能因為憐惜女人身體而放棄出海,弄個拖拉機突突突地拉石頭。後來,那些出海男人的女人告訴她,她跟她們不一樣,她們在許多時候,都是她們男人身下的一個物,她們用你時不管三七二十一,而隻要用完,就再不理你,就像她的哥哥對她的嫂子。
在這非同凡響的日子裏,二妹子還真的見到了她的嫂子,是她親自登門的。這是小館開業以來嫂子的第一次登門。就像二妹子上次回家,不知道嫂子窩了一肚子氣一樣,這做嫂子的也根本不知道,在這樣的日子裏,二妹子身體裏有一汪水在汩汩流動。嫂子走進小館,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下垂的眼角沒來由地抖了又抖,但很快,就穩住了,上麵就彎出了一絲笑,是深藏著某種得意的笑。她上前握住了二妹子的手,說,“咱改了就好,改了就是好樣的,咱不能讓人戳咱脊梁骨。”
嫂子的意思,二妹子迷過路,做過錯事兒;嫂子的意思,她迷路了,如今又回來了,她做錯了事,如今又改正了。是這樣嗎?二妹子下意識從嫂子手中抽出手,像那天呂小敏走後,愣愣地打量著小館的寂靜一樣打量著嫂子。
嫂子自顧囉裏囉嗦泥沙俱下,什麼寡婦門前是非多,什麼絕不能讓於水榮來小館幹,到後來,她居然又講到了脊梁骨,仿佛二妹子小館,隻要開一天,就是聳在歇馬山莊眼裏的脊梁骨,說得二妹子不得不瞪大了眼睛。
不過,不管二妹子眼睛瞪得多大,嫂子的話都是蒼蠅在嗡嗡嚶嚶,二妹子沒聽進一絲一毫。因為後來,小館裏來了一個客人,那客人是倒賣大蔥的蔥販子,他一進門就吵吵餓死了,要二妹子趕緊弄飯。二妹子所有的蔥都在他那買的,是熟人,她一邊做飯一邊大聲地跟熟人搭話,嫂子不得不找機會溜出門去。
這是二妹子自己都難以想象的事情,隻要有客來,她就滿心歡喜,要是聽到三叉路口有大卡車停下來,或拖拉機自行車什麼的停下來,或者,是那些和她有菜肉交易的男人們,她就會覺得他們是奔自己的身體來的,就像她男人活著時每天都直奔她的身體一樣。這是一份極其奇妙的體會,她的整個身體都是開放的,向外噴張的,興高采烈的。為了釋放這份開放的、噴張的興高采烈,她的腰身會不由自主地扭來扭去,被搖晃的槐樹一樣。有一回,一個臉上有著疤痕的過路司機手被鐵板劃破,進小館找她包紮,她的手指觸到了對方的手,她的眼前居然閃現了丈夫的手,他的手和丈夫的手那麼像,手掌寬大,手指卻瘦長,眼前閃現丈夫的手,她的下體不由得一陣痙攣。隨後,她感到整個身體都顫動起來,就是這時,在小屋裏,她抱住了卡車司機,她把他的手送到她的下體,之後引導他,讓他搖晃她。
他顯然沒有豐足的經驗,手在被她送到她的下體的時候,臉忽地漲紅,接著,喘不過氣來。有一瞬間,他給她的感覺是拒絕,他的身體在往後退,一塊貼在樹幹上的泥巴要離開樹幹一樣往後裂,但僅僅是瞬間,很快,那泥巴接受了某種引力,往前傾去,這時,泥巴和樹緊緊箍在了一起,並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身後的土炕倒去。
司機什麼時間離開小屋,怎樣離開小屋,二妹子全然不知,她隻是長時間沉浸在身體裏,仿佛有一團火球滾過了皮膚,滾過了她的子宮,燃燒了她的骨縫。它滾動的時間,一點也不因其氣勢的強大而短暫,它在二妹子體內滾動的時間是那麼長久,以至當它最後成為一堆黑漆漆的灰燼時,外甥王樹生在門外已經等不及,為新來的客人猛敲她的屋門。
新來的客人不是別人,而是於水榮,於水榮真的拐來了一筐鵝蛋,當二妹子整理好衣服,從小屋裏出來,於水榮已經坐在客廳的凳子上了。
於水榮見二妹子從屋子裏出來,趕緊站起,亮著粗啞的嗓音:“妹子,給你補補身子,看你瘦的。”
如果說以前於水榮攢鵝蛋是為了二妹子,那麼現在便是為了於水榮自己了,因為她在這句話後麵,還跟了句,“你需要人手跟俺說一聲。”
二妹子毫無反應,她看著於水榮的眼神,像不認識她一樣。她愣愣地表情,仿佛在說你是誰呢,你來幹什麼呢,俺為什麼要補身子呢?
事實上,當二妹子身體裏有了巨大的驚天動地的搖晃,她覺得除了身體,身外的一切都遠離了她,與她沒有關係,什麼嫂子,什麼於水榮!那天下午,二妹子跟於水榮在小館裏麵對麵坐了很久,她們麵對麵坐著,她們彼此看著,她覺得有很多話要說,卻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一句得體的話。
就像一棵野地裏的莊稼一點點長出地麵,二妹子長出了她的地麵,遠離了她的土地,這樣的變化預示著什麼暫且不說,要說的是,在她看來,真正需要補一補的是於水榮而不是她!她是結實的,肥潤的,就像吸足了水分的葉子。當和卡車司機有了驚天動地的一場,再站在鏡前,不管怎麼看,她都覺得自己是結實的,肥盈的,就像野地裏一天天壯大鮮豔起來的莊稼。
這是夏季裏一個幹旱日子延伸出來的又一個幹旱的日子,三叉路口的油漆路麵上蒸發出浩如煙海的水霧,這樣的日子,連蒼蠅都沒了興致,一個個停落在小館門前的下水道邊,懶懶地伸展著翅膀。而從南邊開過來和從北邊開過去的車,也分外的少,即使偶爾開來一輛,也並不停下來,似乎貪戀走動時的風。這個日子,因為太熱,二妹子換上了那條脫下很久的超短裙,以及那件紗料的坎袖衫。她換上它們,絕對因為熱的緣故,而非某種意義上的反抗,實際上,在經過了身體的蘇醒之後,她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她除了等待,就是盼望。等待有客人來,盼望有客人手被鋼板劃出血。倒是換上這身衣裳時,呂小敏的身影在二妹子眼前閃現了一下,如同雲縫裏突然閃出日頭的光芒。於是她從穿衣鏡和牆麵的縫隙裏抽出一張紙,展開,在心裏念了一遍上麵的號碼,13998677766,不過二妹子沒打電話,她念完,合上紙,又坐回小館門口,遠遠地打量著路麵上蒸騰的水霧。
這是一個相對安靜的下午。所謂安靜,是說沒有人讓二妹子熱情洋溢,也沒有人讓二妹子槐香四溢,但是,這絕不意味著二妹子在承受孤獨,絕不!因為在這灼熱的等待和盼望中,一個奇怪的念頭從蒸騰的水霧中升了起來,就像那水霧在油漆路的遠處脫離地麵升了起來。那念頭踩著路邊的樹,在樹枝上一跳一跳,使最終跳到二妹子腦門時,讓二妹子不由自主地悸動了一下。
受一個念頭的驅使,二妹子從小館門口來到睡屋,之後在裝衣裳的箱子裏隨意翻找,之後,拎著她要得到的東西又坐回了小館門口。
在這三叉路口相對安靜的下午,二妹子在等待和盼望中,一針一線做著針線活,往一條淡粉色的內褲上繡花,她沒有繡花針和撐子,隻用一般的縫衣服針,隻用左手的食指和四指撐著。她繡的是槐花,那槐花開在內褲的襠部,不是一朵,而是無數朵。那槐花開在內褲的襠部,不是一條內褲,而是無數條內褲,因為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隻要一閑起來,二妹子就開始繡花,似乎這是她用來打發等待和盼望時光的最好辦法。
實際上,在二妹子男人活著的時候,她穿的所有內褲都繡了槐花,隻是他死後,她一遭燒掉了它們。實際上,在二妹子一針一線繡著的時候,等待和盼望已經不屬於她,或者說,因為過於用心,她早已忘了等待和盼望。她一心隻想著往內裏、往深處打扮自己的身體。在她的身體裏,有一個儲藏著一汪槐花香氣的地方,她日夜默不作聲地綻放著,盛開著,她一次又一次地鼓動二妹子的雙手,讓它為她點綴,為她張揚,為她綻放和盛開。
內褲上的槐花給二妹子帶來了什麼,隻有二妹子自己知道。當把繡有槐花的內褲穿在身上,她覺得她的胯部隨意扭動一下,都要散發出熱辣辣的氣息,就像呂小敏曾經釋放在小館裏的熱辣辣的氣息。是在這時,二妹子才知道,呂小敏初來小館時洋溢在臉上的火辣辣的熱情,原來根源在哪裏。也是這時,二妹子才明白,為什麼她一來,就讓她羨慕,就讓她覺得熟悉。
帶著一身熱辣辣的氣息,幾天之後,二妹子接待了一批鎮上的客人。
那客人自然是哥哥領來的,是鎮土地辦和稅務所的。自呂小敏走後,她的哥哥還是第一次往小館領客,她的哥哥一進門就把二妹子叫到一邊,告訴她要熱情些。二妹子聽罷,微微一笑,那樣子好像他哥哥的擔心根本沒有必要。
那個晚上,二妹子的表現確實大大超出了哥哥的想象,她不但嬉笑歡聲的,還一個一個陪大家喝酒,曾經蠟黃的小臉在酒的作用下粉紅盈盈。一個叫李丙剛的稅務所的所長,一直糾纏二妹子,要摟著她的脖子和她喝交杯酒。因為有哥哥在場,二妹子遲疑著,有些不好意思,後來,做哥哥的看出妹妹的意思,借機上了廁所。這時,當她的哥哥上了廁所,二妹子把一隻手搭在李丙剛的肩上,另一隻手端著酒杯,眼對著李丙剛的眼。那李丙剛,膀大腰圓,肚子腆在腰帶外麵,一張國字臉灌了雞血一樣紫紅紫紅,眼神色迷迷直勾勾的。但二妹子沒有絲毫怯意,不但迎了上去,還爬了進去,就像一隻螞蟻看到洞穴,不知不覺就爬了進去。就像她端在手中的酒,一個咕嚕,就喝了下去。當她把手中的酒喝了下去,在座的男人一陣熱烈鼓掌,然後是震蕩屋宇的哄堂大笑。
那天晚上,二妹子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她死去了的男人。他從她海邊那個家的院門口走進來,緊緊地摟住她,他在摟住她時,還是她的男人,小個子小眼睛,黑黑又瘦瘦,可是不一會兒,就變成了李丙剛,他變成李丙剛,看不到臉,隻能聞到嘴裏熱烘烘的酒味,那酒味豬槽裏的剩豬食似的,臭烘烘辣乎乎的,刺鼻,以至把二妹子從夢中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