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榆更是感激涕零,大姐答應她的當天晚上,她就把她精心攢下的一床猩紅花紋台布背著二嬸送給大姐做為謝禮。傳榆是申家家族女性中長相最最出色的女子,連才貌出眾的湘南女子本家二嫂也要甘敗下風。她身材苗條,臉白唇紅,又有一副嬌潤的嗓子,無論說話唱歌,都像一股清冽的泉水滋進心中,使你感到耳膜和心靈相融出無數細軟、綿纏的波紋。說傳榆一點不像二嬸的孩子,生在二嬸名下真是不該,二姐說興許是二嬸從外麵撿來的,那幾年二叔在外當兵,她根本不能懷孩子。我和四姐深知二姐是念記二嬸和母親七斤棉花怨緣的曲意之談。其實二嬸閨中待嫁時未必是後來這個樣子。奶奶講,二嬸曾是十裏八村有名的大家閨秀,懂事識禮,初過門從不多言多語,跟二叔部隊上隨軍兩年爭得了模範連長夫人的稱號。因此光榮稱號“文革”還戴過十五斤重的馬籠子。自從國黃二叔回鄉,二嬸生養頻繁,十年共養九子,貧困的日子使她棄絕了以往的溫情姣好,變得尖刻不容人。隻有生命才能徹底戕害生命,傳榆無疑是二嬸的孩子,我從傳榆的課本中看到過她偷偷保存下來的二嬸為連長夫人時的照片,麵上的秀美與溫情同如今的傳榆一模一樣。傳榆剛一下學,就成了村中小夥追逐的中心,因為她而使三姐四姐受到冷淡,為此,在後街寶勝追不到傳榆,為她咬破手指奔外鄉去做民工之後,三姐不懷好意地說,傳榆是一道好看不好吃的名菜,不懂感情就像沒有鹹淡味。可是,能在感動之餘拿出自己心愛的嫁妝回報大姐,足以說明傳榆更懂感情而隻是不易動情。大姐不收傳榆謝禮差點使她掉淚。最後大姐隻有接過放在四姐箱中,說待傳榆結婚,再還給她。
二
大姐開店的英明之處不單在於安排了我們姊妹幾個,她名正言順地繼承了修鞋匠姐夫祖上的事業,仿佛世界專是為了程家才生的大姐,使鎮上老年人對姐夫驀然刮目相看。人不找財財找人。老人們這麼說,財失在哪裏還會找回哪裏。老人們的經世觀念忽視了大姐使程家家業興旺的重要性,不過,人們怎麼說,那是人們的事,大姐根本不予理會,她毫無保留地發揮著她的所有才能與智慧,忠實於程家也是自己的事業。
大姐的店鋪在小鎮西南一塊平坦的坡地上,被街道向裏伸去了一條能容兩輛車輛的土道街銜住。店鋪雖不在街中,路卻好走又方便,並且大姐房前有四畝半菜園,黃瓜茄子西紅柿青椒香菜四季不斷,花色齊全,遠遠地就誘人感官。春天的早晚,霧靄挾菜香溢漫小鎮上空,街中住腳瞭望,灰瓦前坡地點綴著各種色彩葉片,與淡藍色天空相映,撲朔迷離動人心弦。如果是一個溫暖的、安靜的夜晚,夜螢從空中劃過,牽出水一樣明澈的月亮,大姐的店鋪同菜園就仿佛一個迷宮樣的奇妙世界。我同二姐四姐和傳榆無法想象,大姐最初是怎麼想到雇兩個菜農收拾菜園的,這創新似乎比開店的勇敢更讓人折服。問題是,菜園確實壯觀了店鋪的門麵點染了店鋪的環境,顯示了大姐作為一個鄉下女人的氣度和本事。我和諸姐姐每天從店門進出迎送過往賓客,毫無遺漏地體會了大姐為我們帶來的自豪和驕傲。大姐為二姐安排了店鋪總管理員的職務,這非出於年齡的緣故,大姐看重二姐的溫良和寬厚,為四姐安排了收費算賬的活計,四姐有文化,讓聰穎漂亮的傳榆當接待員,讓我跑趟打零差。上班後大姐三分鍾的指令和安排讓我吃驚半晌,我實在服氣大姐的調配能力,因為對我這樣一個男孩子似的雇工除了跑趟,確實再難找出與此相應的職業。我們的第一天是從早春三月開始的。那簡直可算一個輝煌無比的日子——在我們心目中——我們真正見到了從翁古城車站下車的北京人上海人,我們同他們朝夕相處,為他們做飯開門打水鋪被子。
正式開業後大姐同以前判若兩人,以往盛滿溫情的笑靨一下子添進冷峻,儼然一副將軍做派,指揮改修鞋為蹬三輪的大姐夫出出進進,指揮我和諸姐姐以及菜農該幹什麼不幹什麼。大姐話語極少,隻通過眼神和手勢,不似當年未嫁時的愛絮叨言語泛濫。在我的記憶中,大姐從沒有擺布過別人,連她自己也要更多地受別人擺布。十三歲父親逼她下學放豬,梳妝台裏所有與書本有關的東西都讓父親收拾一光——那時大姐唯一一個屬於自己的角落就是奶奶死後留給她的梨木梳妝台抽屜。有一天父親發現她把一本小人書藏進地瓜窖裏便給她一頓暴打。本家大哥與大姐同歲,可以每天背著書包招搖過市,可以在上學路遇大姐趕一群豬野跑時汙罵大姐“豬腚棍”。而今,擺布別人使大姐一反常態,那些喋喋不休的發泄仿佛因找到另一種方式而銷聲匿跡,仿佛大姐要在從今往後的日子裏從精神上撈回前半生的所有損失。也許大姐原本就該屬於這樣的生活。全新的一切消除了早先那幻想與現實痛苦的比較,幻想變成理想在適於生存的現實土壤上馳騁。大姐發揮了她豐富的想象力,店鋪房間裏備客人坐的不是沙發,而是仿古太師椅,寬圓的椅背上刻有古樸的花紋,茶幾改為小型號的八仙桌,連同木板床頭,也雕有龍鳳呈祥的圖案。大姐沒念過書,卻有濃厚的仿古趣味,想必都是小叔少年時代才情對大姐的熏染。小叔很小就酷愛古玩和古代裝飾藝術,考美院時,他隻做一個古典佛像就被當場錄取。這段史實輝煌了申家多年的曆史。古樸的房間處於秀美靜謐的菜園之中,可算上桃花源一樣的聖地。一個到小鎮洽談對蝦生意的外商第二次光臨大姐店鋪時送來一麵織錦,上麵繡有金光閃爍的四個大字:“東方文章”。我同四姐至今沒能弄懂外商心中“東方文章”的全部內容。我卻在後來長長的雇工生涯中,讀到了大段內容豐富厚實的另一樣的文章。二姐四姐傳榆,還有姐夫、菜農和我,都在文章中充了角色,大姐是主人公。隻是不知這段文章可否算做“東方文章”。
我們都像小學生恭敬老師一樣恭敬大姐,虛心聽從大姐的指派。最初聆聽大姐發號施令,竟然會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感,這種快感就像兒時過年母親喊小三放鞭小四放炮,我最最喜歡聽母親的這種命令。後來日夜忙活,燒水洗衣做飯,沒有成形的睡眠和沒機會遐想,我才淡漠了對那種快感的體驗。不過,無論怎樣忙累,聽從大姐指令是我們日常生活中鐵水一樣凝固了的習慣。有一次四姐洗了一夜床單被罩,第二天清早給旅客結完賬,請求大姐,要小睡一會兒。正同客人搭話的大姐一下愣住,笑容可掬的麵孔頓然生怒:“大白天睡覺,不接客了?”故作精神抖擻地等待不知何時而至的客人,四姐隻好坐回原處,四姐的倦態讓我好生可憐,我趁往食堂抱菜的工夫鑽進接待室,欲替下四姐讓她去睡,四姐卻視我的情誼為恥辱:不懂事兒,能不聽大姐話?四姐如同向天起誓似的低語道:大姐的事業就是我們的事業。
四姐仍然是真誠的。是這種真誠時刻呼喚著她的勤勞和熱情。七七年高考落榜的打擊使她一直真誠地珍惜來自她生活中的所有機遇。二姐卻把這種真誠看成無知:“你們盡瞎用了知識。”二姐的這句話使我們大吃一驚。母親與二嬸因為一匹大布的緊張氣氛給當時家族帶來的沉悶和不安,使二姐從小就學會應和別人寬容一切,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斤斤計較?發現二姐變化是在夏季的一個夜晚,我們姊妹四個擠在一鋪大炕,我同四姐、傳榆陶醉在為店鋪接了近四十個旅客的歡樂中,二姐一旁慢條斯理地說出了那句話,我們統統被二姐的話罩進五裏霧中,不再說笑不再嘁喳,企圖讓自己的思想切近二姐此時此刻的思維,可是,無濟於事。度過了漫長的一夜之後,我才發現了五個月的勞累,二姐確實變了,她眼圈發烏,膚色發灰,現出明顯的老相。我才記起二姐已是三十五歲的大齡女子了,她需要有個男人的撫愛有個家了;我才突然深悟了二姐的話,開店幹事業賺錢並不是我們來小鎮的最終目的,我們是要經此道路找到理想的歸宿。這種感悟使我突然之間成熟起來,我開始領略我們繁忙的日子的孤獨和寂寞,尤其深深地理解二姐的孤獨和寂寞,她畢竟大我們十多歲,年齡使她無法繼續寬容生活中的一切。
夏日的白晝粘稠無比,我們學著小鎮人的模樣穿坎袖無領衫和短裙,這對二姐來說是史無前例的。平常對我們管束嚴格的大姐破例支持我們寬衣縮裙,她說別穿得土裏土氣讓客人笑話。她鼓勵二姐做一套腰細裙窄的西服裙,還鼓勵二姐帶胸罩。大姐對二姐的鼓勵是發生在一個並不炎熱的正午的事,那天她跑稅務所回來,汗濕未幹的額頭尚冒著熱氣,臉頰還有神秘的光潤,一進門就指責二姐一身鄉巴佬相,說二姐的年齡更應打扮打扮。自從店鋪開業,大姐身上越來越少了姐姐味而多了老板味。她嚴聲厲色地叫我們少逛街少出門,外界的事她一手辦。一次我為配鎖耽誤了打水,大姐錐子樣的眼神幾乎穿透我的骨髓。如果我不在更多的時候動用感情,去想我是她的小妹她是我的大姐,我真有些吃不消。二姐也是極敏快地順從大姐。二姐說,世界就像一個魔術師,過去獨有她批評大姐的份兒,而今她獨有受大姐批評的份兒。不過,二姐是願意打扮的,那天二姐像接受陽光普照一樣欣喜地接受了大姐的意見。我們大家都看出了二姐的興奮,她臉頰上飄蕩著驀然煥發了的青春的光澤,應大姐的允許孩子似的跑布料跑服裝廠。三天不到,便煥然一新在店鋪的走廊裏、菜園間。
二姐的脫穎而出帶給店鋪的震動是短暫的,因為用不多久人們便認為二姐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對於穿梭於店鋪的旅客,更無什麼新鮮之感,短短的停留使他們對小鎮人缺乏準確的評價和興趣。然而西服裙和胸罩卻給二姐心靈深處帶來了經久不息的震顫。起初她迷戀於自己高聳的乳胸和細白的大腿,每與旅客交臂時都臉色泛紅,仿佛遲至今日,二姐才發現自己形體的美妙,才開始青春的覺醒。我終於明白二姐曾是我們那個封建家族中最受歡迎的女子的原因所在。二姐實在太可憐。黃昏日落,二姐每每趁大姐不備獨自在菜園邊仰首晴空默想。二姐的靜思中,一定有位翩翩少年在菜園的牆頭上向她探頭探腦,窺見她的綽約風韻;二姐一定從靜思中,體味被少年窺探的心跳和熱血沸騰。記不起是二姐菜園裏靜思的第幾個黃昏,我看見大姐在她屋子的窗口看二姐,大姐看後臉上露出少見的暗紫色的微笑。這微笑足以告訴我她洞察了二姐心中的秘密。我不禁替二姐捏一把汗。大姐如果不把二姐喊進屋,至少當眾寒磣二姐“發啥呆”。可是大姐無聲無息離開窗口幹別的去了,仿佛壓根就沒看見。我被大姐難得的寬容和理解濡濕心田,畢竟,她是我們的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