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
一
小鎮是偏僻的。它坐北向南,一條街道鞭子一樣由西向東甩去,鞭梢及處,是一碧綠的海灣。小鎮因海灣而挽住客人,翁古城火車站下車的旅客,多情願破費三角五角,搭一程車子,到小鎮上領略因偏僻而生出的陌生和新鮮,在鎮子上兜一圈清冽冽的海風,玩一次異地他鄉的趣味,然後停留一夜,翩然而去,或者不做停留,即興爬上當日的火車。
於是,沿街的楊柳樹,幾家破舊的廠房,熱氣騰騰的餛飩小館兒,忙忙碌碌的飯旅店鋪,拉鋸一樣討價還價的買主賣主,便因了客人的穿梭而活泛,而充滿生機。
小鎮喧鬧,還因為它是鄉下人相互賺錢的地方。每月逢一逢五都是集日,鄉下人把自種的果菜擔來,一斤七毛或八毛賺小鎮人的錢,之後,再走進百貨店食品店或餛飩小館兒把錢押給小鎮人讓他們去賺,賺來賺去,吃虧和便宜混淆了詞義,卻延續並輝煌了小鎮的生命。
小鎮的喧鬧顯而易見,它的孤寂和淒惶外人卻無法領略。冬日寒冷夏日綿長,冬雀和夏蟬在老態龍鍾的拉柳樹上泣噎地叫著,街頭巷尾終日籠罩一層烏蒙蒙的霧靄。那是發生在小鎮人心靈深處的聲音和事情,局外人難能做出準確的感應,一切由小鎮人自己去細細品味、咀嚼和體驗,苦與甜各參一半。
能夠了解小鎮全仗我的大姐傳楊。大姐在小鎮是很有名望的。她的名望並不在於她有一個十三間房子的店鋪和四畝半地的菜園,而在於她對我們申家家族的貢獻——她導演並改變了我們親堂姐妹四人的生活。大姐原本不是鎮上人。我們申家家族是澡盆子樣山鄉裏靠經營山野田地為生的農民的後裔。大姐為了表示對三爺和父親重男輕女、不供女子念書的反抗,到了嫁人年齡,遲遲沒能嫁人,三十二歲,實在無法指望讀書來改變她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便在秋天的一個秋風繞地的天氣裏,應了村裏拐三爺的撮合,決定嫁給距家三十公裏的一個小鎮上滿麵黧黑的修鞋匠——修鞋匠有紅皮戶口本,吃國家糧。堂二姐傳柳說,大姐決定嫁人那些天,家族裏一下子顯得裝不下她,她氣粗聲朗,坐立走行陣陣有聲,時而還在院裏大聲嗬斥豬雞鴨狗,嗬斥完笑聲震壁,弄得申家老少皆驚,不曉得她是高興還是故作高興的悲哀。傳柳二姐說,結婚那天,大姐情緒的演化更是登峰造極,她一破申家舊時留下的新人嫁日不許說話的規矩,嫁車上叫嬸喊娘大說大笑。大姐說,三嬸喲,傳楊我進了程家門——修鞋匠姓程,你老上集可不能越門過啊。大媽喂,侄女找了鎮上人,麵條保你吃個足啊。大姐瞻前顧後,神采飛揚。二姐說,大姐臨下車時,一臉仿佛英勇就義的剛毅表情,當五短身材的修鞋匠迎麵而來大姐的腳步和神態簡直無異於臨戰的勇士。大姐是高個兒女人,骨胳和肌肉都長得同男人一樣結實,粗黑的臉腮上一雙深深的笑靨盛滿溫情,彌補了大姐作為女人的所有缺陷。大姐並不難看,卻嫁了又醜又矮又木訥的修鞋匠,這是當時整個家族的恥辱,二嬸就在為地壟的大小同母親發生爭吵時指著母親鼻尖厲聲道:“你的骨子賤哩,傳楊就是繼了你的賤哩,有閨女插到糞坑裏還能讓臭修鞋匠占了?”當時正逢大姐在西廂做活,大姐幾步跨到二嬸跟前,聲音高出幾倍:“我賤我願意,到時候你在地裏累死我在炕上享福你就知道誰的骨頭賤哩。”大姐平常言語溫和且不易動怒,可在這件事上表現了超常的尖刻。倒也真的應驗了大姐的話。當初說親時並沒想到會有什麼意外的前景。那是大姐結婚不到三年的事情,修鞋匠姐夫得到爺爺輩四清運動中受不住折磨情願交出的十三間瓦房。三世單傳除了讓修鞋匠從一個小業主的賢孫淪為修鞋匠,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這遲到的唯一的待遇也沒使他感出幾分欣悅,倒使大姐哭哭笑笑地狂歡了一場。婚後過著不到地裏做活路的安閑日子,已使大姐心曠神怡,突然又有十三間瓦房從天而降——大姐幾乎歡喜得有些癲狂——這對以她為辱的整個家族,無疑等於一次炮彈轟炸。一向喜同家裏人理論和爭辯的大姐,不用多說一句話,就可改變家族人對她的全部看法,提高申家女流在家族中的地位。也許就在房產局找修鞋匠和大姐談話的瞬間,大姐心中立時展開一個陌生而又迷人的世界,也許那是大姐初嫁時懷有的神秘的願望,在嫁車上就以另外一種方式告訴了大家;也許,來源於一次小鎮傳聞的偶然啟發。總之,全鎮第一家個體店鋪開張了。
大姐能夠做起這樣的事業出乎家族所有人的預料。二嬸聽到這條消息扭紮著小腳嘴角一咧:哼,玩邪的了。二嬸同母親的怨緣絕非始於地壟的大小。小時常聽母親講,因為奶奶用一錢四的戒指換母親一錢五戒指時補給母親兩批大布的棉花,二嬸就糾纏不休。二嬸九個孩子有六個穿不上棉衣,於是認為隻有她才可享受奶奶的優厚待遇。那時二叔在外地當國兵。但是,家族大多數人還是從分析中找到了大姐必勝的根源——父親曾是馳名遼南的大買賣人;大姐又在家族中度過了才情備受壓抑,每天隻能拾草放豬挖野菜的童年,積攢著的、隱在肌膚深處又在無邊的曠野上飛來撲去沒有著落的才華和情感,一旦得到釋放,實在難估量它內在的爆發力。母親聽完二嬸的話臉色蒼白,溝溝岔岔團結緊密的額頭布下一片灰色的雲翳。自從大姐斷然嫁給修鞋匠,母親就和家族其他人一樣,沒想大姐還有什麼好日子過,那時家族人對城鄉戶口的差別缺乏足夠的認識,認為隻有人才是改變命運的唯一可能。
消息傳來不久,大姐就折回家中一次。除母親之外,誰也沒有問起大姐日子怎樣,小鎮和鄉下有什麼不同。大姐曾多次把日子的安閑傳導給家族人,以增強他們對她的看重,可是這種傳導收效甚微,因為除了因她遲嫁積壓下來的妹妹之外,沒有誰把不做活路視做享福。看到大姐愈發細膩的臉皮,各位嫂子也隻是送上淡淡的一瞥。同一個木頭一樣死板的修鞋匠在一起,她們怎麼也想象不出日子會有多少歡樂。麵對母親的探問,大姐神采飛揚卻隻字不答,這足使我們這些妹妹和身邊的其他人著迷。我們看不出其中奧妙,卻也能體會大姐對自己日子的滿足。我們以為大姐那次回家仍然是為了向我們證實一下她當初嫁修鞋匠的英明正確。然而我們錯了。如果不是錯了,至少我們用狹隘的心胸揣度了她。
記得那是一個明媚剔透的春天的下午,大姐身穿印有小鳥樹葉的素花褂站在稻田我們中間。她以極其沉著而富誘惑力的聲音告訴我們,她招我們到她店鋪工作。每月工資八十元。大姐說話的神態自若充滿自信,不見半點初幹一件大事前程未卜的不安。尤其說到“招”字,那麼認真,完全不似我們想象的同姊妹開玩笑的表情。我和二姐傳鬆四姐傳樺一起衝出田池,分別用滿是汙泥的手摟住大姐的腰、脖和胳膊。可是,不知何故,大姐在瞬間調動了另外一種表情,是那種毫不被我們激動所染的深沉和陰冷,在我們興奮不能自已時傳遞給我們。然而,天真幼稚的我們忽視了這種表情對我們未來生活的昭示,我們眼中穿著花衣的大姐,簡直就是一盞照耀我們的明亮的燈,它照著我們走出泥濘的田埂、規矩森嚴的家族,走進奇異新鮮的小鎮。尤其令我們感動的是大姐的豁達,她一點也不記恨二嬸對她嫁修鞋匠的冷眼和咒語,也招收了二嬸的三閨女傳榆。傳榆是在吃晚飯時找到大姐的,她先把我叫到門外,之後讓我把大姐叫到門外。沒等傳榆開口,大姐心領神會地報以寬厚的微笑,之後輕輕吐出句:“去吧。”
大姐沒有在家庭長輩中間宣布她的壯舉實屬英明,不然既是給她自己找了麻煩,也給姊妹們找了麻煩。父母叔嬸決不會同意這一輕狂舉止。問題是,在他們看來,這簡直是鬧著玩的事情。他們壓根沒把小鎮看成出息人的地方。大姐十分懂得姊妹們的情懷,我們都巴不得趕緊離開鄉下去過城裏人的生活。我畢業回鄉的第一個夜晚就是和二姐三姐四姐在月樹下用想象來描繪城市人的生活。我們親眼目睹的可供家族女人生活的狹小天地和母親同二嬸為幾斤棉花長此於心耿然的事例,培養了我們同大姐一樣急於往外奔的心理。我寧願把堂二姐描繪的大姐嫁日的高聲朗氣想象成她對走向另一個世界的宣言。大姐的幕後招兵得到意料之中的積極響應,我從大姐離家的腳步中看到了她比我們更加積極的心情。
三姐傳柏表示了同我和二姐四姐堂三姐截然不同的態度,她說寧願累死,也決不到小鎮去做受人白眼的下等人。後來我得知她正同小王莊的一個戴眼鏡男人戀愛。二姐說三姐實在沒有必要用語言傷害大姐,說句不願幹就足夠了。二姐一向溫和寬容善解人意。三姐說她像一簇稻苗一樣受人牽製,安在哪裏就在哪裏生長,太不像申家的傳人,曾祖父的後代——爺爺曾是遼南聞名的倔脾氣人。二姐和四姐一同說,她們早就向往小鎮,做了小鎮人才不受別人白眼。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三姐無言以對。大姐鄙夷地瞅了一眼三姐腳跟夯地砸出了尖銳聲響。
這無聲的行動竟哢嚓一下劃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三姐不久以後嫁給文氣十足的戴眼鏡小夥,而我們則穿上白大褂受雇於大姐,在小鎮的店鋪裏接受另外一番人事的訓練和調動,開始另外一番滋味的生活。
在大姐的引導下我們邁出了最初的一步。二姐悄悄告訴我和四姐永遠不能忘了大姐。二姐說完這話現出滿臉愧色。二姐是爹娘的心腹,又是家族中最受歡迎的女子。對於大姐平常的絮絮叨叨,她仿佛最有權利加以批評和幹涉。因此兩人一個批評一個被批評常常鬧起不愉快。大姐原本不該是個嬌氣女子,能夠忍下山裏活路的勞累而幫爹娘分擔憂愁,無論怎樣她都是第一個來到這個世上陪爹娘吃苦的人,可是剛剛懂事就和性格中有不安分因子和藝術才華的小叔廝玩,使大姐也沾染了小叔的蹲茅坑思噴香豬頭肉的虛幻狂想,直到小叔考上美院,大姐的不安分和想入非非更達到無以複加的地步。然而家族的重男輕女使大姐沒有機會和可能也如小叔一樣去實現幻想。大姐幾乎每天都從爹娘攤派給她的活路和家族人飯前飯後的話語中,挑剔出令她容忍不下的部分來大肆發泄。她把夢裏和朝思冥想的另一種生活絮叨出,於眼下的現實生活做一比較,從而理直氣壯地現給爹娘和家族人一張烏雲密布的臉。絮叨,是小叔走後從大姐身上觸須一樣生出的病,對於這病隻有二姐敢於施以醫治。雖然大姐沒有同二姐對爭對吵,三兩天不接言語卻是常有的事。“土坷垃絆死人啦,早讓我念書早就穿上大氅走闊步”——小叔告訴大姐城裏人叫大衣為大氅。“也得量體裁衣,不看你騾子骨架?”每逢這時,二姐總能得到家族所有人的讚揚,說還是老二懂實際。大姐呢,就在一家人的冷落和變本加厲的嗤笑中,默默回到田間裏去,依舊揮汗做著活路,孤單單無人搭理,無人說話。如今,二姐為那句話深深地懊悔了,怎麼能如此深重地刺疼大姐呢?二姐絕不迷戀農村,她的性格叫她能夠容忍來到眼前的一切,當有可能通過大姐跳出農村時,她還是一下子理順了她的想法和日後的路。聽完二姐的話和看到二姐滿臉無窮的愧悔,我和四姐對大姐的情感也被無意中牽動;關鍵時刻還是一奶同胞,如果沒有大姐的關心,我們這些申家姐妹簡直就是一隻隻出不了窩的小雞。四姐那時剛剛初中畢業——申家到四姐那裏已不再對念書加以管製,她一激動就說出了隻有她那種年齡和感情的人才能說出的話:我發誓永遠不忘大姐,父母下世後,要把大姐當父母來孝敬。四姐的話充滿誠意,卻也充滿單純和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