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這是“燕子”老人六十多年來第一次麵對蒼天的嚎哭,它雖然內容不詳,卻讓你覺得心的某個部位被撕裂開來,刺破開來,因為隨之,我看到空無一物的蒼天有一縷血紅的光暈,它在一閃之後,被打散了的蛋黃似的彌漫了整個天空。
不知道過去多久,大約十幾分鍾的樣子,“燕子”老人終於停下來,她停下來,不是那種緩慢的,循序漸進的,而是戛然而止,有誰按了開關一樣。嚇得我趕緊又轉到她的對麵,看著她的臉。她的臉上沒有一顆眼淚,即使眼角有點濕潤,也是淺淺的,幾隻可憐的睫毛被扔在道邊的枯草似的,泥濘在眼皮上。她停止下來,舌頭慢慢伸出來抿了抿,之後發布命令似的說道:“走吧!”
“燕子”老人為什麼要在這個地方哭呢?她既然有哭的能力,不是什麼精神病,為什麼要製造如此重大的冤案?事實上,我早已忘了追究“燕子”老人的身世和故事了,不是我不想在心裏赦免她,而是這一路上的突發事件讓我應接不暇,我的感情始終陷在身在此山中的狹隘的局部,比如現在,當車再度上路,我再度坐到“燕子”老人旁邊,當耳邊再度靜下來,悄無聲息,我覺得我的大腦空蕩蕩的一片空白。
然而就在這時,就在我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燕子”老人突然開始說話了。她說,“俺結婚那天,天就這麼好。”
因為剛剛經風曆雨,因為身心還沒有從空白中擺脫出來,“燕子”老人的話聽起來有些不合時宜,如同聽到一個正悲傷的人突然問起晚飯吃什麼。我愣愣地看著她,心想你在說什麼?
“燕子”老人並沒躺下,而是板板正正坐在車上。所謂板板正正,是說她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盤上了她的兩條腿,一路上怕她熱一直是打開的上衣扣,此時也已經被她扣上。她八十多歲,身體如此虛弱,經曆了如此的顛簸,剛才又下過了一場如此聲勢浩大的急雨,她不但沒有倒下,卻反而愈發地莊重,我不得不一下子回轉神來,驚懼地盯著她。
“俺結婚那天,天就這麼好。”她又一次重複著,像自言自語,眼神對著虛空,“可俺命不好,俺命不好。”
說到命,驚懼中的我突然一震,心裏想,“你的命到底怎麼不好啦?”我本應該安慰說“你挺好的大媽,你這麼長壽”。可是想知道什麼的潛意識使我本能地封住了嘴。
“俺命不好,俺爹娶了小婆,俺十三歲就死了媽。”燕子老人接著說。依然是自言自語。“俺媽叫小婆氣死了,她和俺嫂子合夥氣死的。”
這我知道,三黃嬸已經跟我說過。是史家溝的人到集上來說的。
“小婆上俺家那年俺才十歲,俺到什麼時候也忘不了,那天俺在房後河邊洗抹布,就看東邊有個女人披頭散發往這邊跑,穿著通紅的衣裳,身後還跟了一個男人。他們直衝俺家,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趕緊跑回家,到家才知道,原來是俺爹上人家賭博,占了人家女人,人家男人不讓了。俺爹那時在外麵幹大事,可威風了,誰知他還賭博,還占人家女人。俺爹占了人家女人,人家不敢打俺爹,打自家女人,女人經不住打,就往俺家跑,女人跑,男人攆,可是到俺家一聽俺嫂說俺爹是土匪,男人又撒腿往回跑,頭都沒回。”
這事我自然不知道,土匪、小婆這樣的字眼,經常從書本和電影上看到,生活中我還從沒有接觸過。我最想知道的是,她爹不在家,那女人怎麼就留了下來,成了他爹的小婆。
不用我問,“燕子”老人嘮家常一樣,一支一板地往下講。“俺嫂子霸道,一進史家門就想當家,就恨俺媽,來了一個野女人,她樂不得,俺爹沒在家,她就主張留給俺爹當小婆。那時天下亂,俺爹成天在外麵幹大事,根本不回來,俺嫂子就和小婆合夥當了家,低頭抬頭氣俺媽。”
居然還有這樣的事,公公不在家,就給公公娶了小婆,真是稀奇。
說到這裏,“燕子”老人頓了一下,眨巴了一下眼睛,但她的眼神仍然是凝固的,凝固在虛空中。過了好久,她接著說,“俺十三歲那年,俺媽得了黃病,身上臉上哪裏都是黃的,她有病天天盼俺爹回來,眼睛都盼瞎了,那年,俺爹還真的回來了一趟,呆了一天又走了。俺媽盼俺爹回來,是想讓他攆走小婆,可倒好,他沒攆小婆不說,還扔了俺媽的病不管,守小婆呆了一夜。他頭裏走,俺媽後頭就死了……俺媽死了,受氣的就是俺,十五歲那年,她們就往外攆俺,托人給俺找了婆家,逼俺結婚。”
說到這裏,“燕子”老人又頓了一下,收回了在虛空裏凝固的眼神,看了一下馬車,好像在尋找什麼。可是找了一圈,目光又收回來,接著說:“結婚那天,小婆扔給俺一床紅花被麵,說‘這是恁媽的,拿著吧,想家了就看看它,別回來了’。俺早就想離了這個家,可是俺不舍得俺哥,俺爹天天在外麵,見不著,又占女人,俺不掛他,俺掛俺哥,再說,長到十五歲沒離開過家,一下子離了怎麼能行,俺又根本不知道嫁那人是什麼樣兒,俺就哭紅了眼泡上了車。”
這時,“燕子”老人說到這裏,我一下子明白,這是她早已安排好的一次講述,她一再地要求回家,正是為了這次講述,就像她的兒子答應拉她回家是為了積鬱已久的控訴一樣。也是在這時,我明白了她為什麼一直對兒子的控訴無動於衷。我伸出手,輕輕撫摸著老人的胳膊,這是在此之前我做不到的,交流破除了我的恐懼,如同某一個時刻我覺得她的兒子像本家的哥哥。
然而,老人並不為我的撫摸所動,依然自言自語道,“俺抱著被麵上了馬車,俺從上車就沒止住眼淚。俺媽活著時跟俺說過,女人結婚這天不能哭,一哭就哭壞了命,可是俺止不住。”
馬車的速度明顯慢下來,燕老大有好久沒有揮過鞭子了。我能感到,像我一樣,他在用心傾聽。“俺哥趕的車,那時他二十多歲,俺哭,他一句安慰話也不會說,不會說就不說,你不能跟著哭!他可倒好,也跟著哭。你說兩個人哭,還不哭壞俺的命!才走出家門不到十裏地,災禍就來了。”
說到災禍二字,“燕子”老人嘴唇哆嗦了一下,吐出長長一口氣,並且,身子在慢慢前傾,好像有些坐不住了。我慌忙扶住她,之後肯求說,“大媽你太累了你快躺下。”
可是她身子在車轅邊歪了一會兒,又堅決地直了起來,看得出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因為就連下齶上款款的皮膚都繃緊了。她再一次坐直時,接著說:“出了家門不到十裏地,就是剛才那塊有柳的地場,就遇到了兩個鬼子。那時天下亂,那時俺爹回回來家都講鬼子,講他們壞,不會說人話,可俺一點都不知道他得罪了鬼子。兩個鬼子從苞米地裏鑽出來,二話沒說,就把俺拖進去。他們,他們兩個人就在苞米地裏,占了俺身子……”
不知是為了平息心底的激憤,還是不忍繼續往下聽,這時,隻聽燕老大啪啪揮了兩鞭子,馬立時蹶起了屁股,跑了起來。車加了速,“燕子”老人的身子舢舨似的前搖後晃,我不得不求燕老大:“大哥你慢點。”
車再一次慢下來時,“燕子”老人示意要躺下來,她一直是堅持坐著的,可是當說完了那個不幸的災禍,便不再堅持了,仿佛那個災禍是道坎兒,躺著是過不去的。她過了那道坎,躺下來,我心口卻有東西坐起來,硬硬地頂在那,讓我喘不過氣。我不敢看老人,兩眼瞅著兩邊的莊稼,想象著當年,她和她哥哥在這個小道上走的情景。這時,“燕子”老人接著說:“俺恨死俺哥了,他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不管呀,他都二十多歲,就是拚死了咱也不能這麼讓人糟蹋呀。可他……他老老實實等著鬼子走了,鬼子一走,他就把俺往車上弄,他不去和鬼子拚,卻和俺拚,俺不想活,一遍遍往車下跳,他一遍遍打俺,一邊打還一邊告訴俺是俺爹作的孽,是俺爹得罪了小鬼子,咱得受。這個王八羔子他怎麼就是俺爹的種?!”
“俺道兒上死不成,就尋思等到婆家,等到後半夜,可是俺沒想到,俺遇到了一個好男人,他看俺身子那個樣,什麼都沒問,給俺洗,給俺擦魚粉,直到兩個月過去了才和俺合房……”
一切都似了然,“燕子”老人之所以一輩子不回家,是不想看他的哥哥,是覺得自己的遭遇有辱父親威望。雖無法證明她的父親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土匪,但是領了一幫人和鬼子作對是毫無疑問的,要不,不能被看成是做大事的人;要不,她的哥哥不能說是他作的孽。關鍵是他已被證明是被鬼子活埋的。我正這麼想著,“燕子”老人又開始說話。
“好人沒好報,俺男人容了俺的命,可他容不得自個的命,他是容不得自個的命才死的啊……俺活下來,還以為是為了他,可哪知道,俺生孩子那天,俺知道俺八輩子都對不起他……”
我屏住呼吸,把目光從田野收回來,我覺得我的毛孔正一陣陣起栗,因為我覺得有一個可怕的東西正蛇一樣從地縫深處鑽出來。
“生孩子那天,俺差一點撞了南牆,那一臉抬頭紋俺在苞米地裏就見過。俺一見那抬頭紋,腸子都翻到嗓眼兒,就像看了長蟲皮一樣俺直想嘔……俺兒,你知道那孩子是誰嗎,他是你——你是恁媽跟鬼子生的孩子呀——俺兒,你知道俺哥是誰嗎?他是恁舅,是他不讓俺死才有了你呀——”
莊稼不動了,天地不動了,因為馬車不動了。
那隻蛇終於從地縫裏耀武揚威地鑽出來了。燕老大甩掉鞭子,嗵的一聲跳下車,跪到了地上。他跪到地上,衝著馬車,扯著嗓子大聲叫道:“媽——”
聲音震撼著野地,使四周立即變得空曠。
隨著燕老大的一聲喊,我也喊了一聲“大媽——”
我無法了解燕老大當時的感受,我隻覺得,在聽了燕老大那一聲喊之後,我的五髒六腑全被拽出來似的。我捂著胸口,淚水雨滴似的澆著我的臉腮。我兩手舉著車板,也像燕老大那樣跪著,我覺得我是在替歇馬山莊全村人向她下跪,因為那一刻,我想到三黃叔,他是歇馬山莊的良心,他說這一對母子是一對敗類。可是,就在我跪著的時候,“燕子”老人突然伸出她的手,衝空中鉤什麼似的,一邊鉤一邊呻吟道“兒呀,兒呀”。
我不知道她想幹什麼,直聲喊“大哥大哥快來呀”。
不知是無法麵對自己的身世,還是無法接受自己的命運,好久,燕老大才從地上爬起來,他爬起來,撲到車上,拽住“燕子”老人的手,又悶悶地叫了一聲媽,“媽——”
這時,隻見“燕子”老人一直幹蒿的眼窩,淌出兩行混濁的淚水。
我沒有替她擦掉淚水,因為這時她有話湧出嘴角,“兒呀——”
“燕子”老人清脆地叫了一聲兒,之後說“媽對不起你啊……媽扔你扔了好幾回……媽多想好好抱你一回,多想啊……”
又有兩行淚水湧出眼角,但它不是“燕子”老人的,而是燕老大的。淚水在燕老大的眼角流出來,不是緩慢,而是猝不及防,而是迅速落到“燕子”老人的腮上,之後在她的腮上慢慢地流淌。
“燕子”老人拽著燕老大的手,或者,是燕老大拽住了“燕子”老人的手,當時,我已不知道這一對母與子到底誰拽了誰,反正兩隻手是連在了一起。可是沒一會兒,隻見“燕子”老人的手突然從兒子那裏鬆開,身子劇烈地抽動起來,哪裏難受似的,兩隻手一齊在胸口處抓撓。我來不及擦自己臉上的淚,直聲地喊“大媽大媽——”這時,燕老大再一次拽住“燕子”老人的手,一邊搖晃一邊說:“媽啊還有五裏地你還沒到家你等等啊——”
聽到兒子的喊,“燕子”老人一點點平息下來,不再抽動。她睜開眼,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我,潮濕的眼窩裏溢出了晶瑩的笑——這是我見她之後從沒見過的笑,她用不再靈敏的舌頭舔了一下嘴唇,她說:“俺是史家溝的敗類,俺是你姥爺家的敗類,不能回去,俺大老遠地看看就知足了,你拉俺走這一趟就知足了。”
說罷,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看著安然而去的老人,燕老大呆在那,我也呆在那。我們很長時間沒有反應,好像僅僅是看著老人睡了過去。可是,上幾秒鍾之後,燕老大明白了什麼,猛地轉身,朝溝穀邊撲去,兩手插進草叢裏,像他的母親在柳林邊那樣,放聲地嚎哭起來。見燕老大哭,我猛然醒悟,伸手去搖晃“燕子”老人。這一刻,我居然沒有絲毫恐懼,我抓著她的手,大聲喊道“大媽你醒醒——”
“你醒醒……”
“燕子”老人自然是一動沒動,但或許我的聲音太大了,也或許燕老大的嚎哭聲太粗了,我看到一隻燕子從苞米地裏撲棱棱飛起來,它先是在我們的周圍,在我們的頭上盤旋,之後,離開我們,向上盤旋,直盤旋到遙不可及的雲層裏,朝東南方向飛去。
十一
記不得我們在那個距史家溝不到五裏地的地方呆了多久,也記不住我們在返回村莊的路上走了多久,能記住的是,在馬車調頭的時候,燕老大衝著史家溝方向說了一句話,他說“俺媽沒忘你啊,俺媽望你望了一輩子——”能記住的是,在路過柳岸對麵的苞米地時,燕老大停下車,瘋了似的衝到苞米地,手腳並用毀壞了無數棵苞米。
當然,最不能忘的,還是回歇馬山莊之後的痛苦。因為不期然了解了這母與子的悲慘命運,了解了“燕子”老人一輩子不回娘家的秘密,我特別想在歇馬山莊給“燕子”老人搞一個隆重的葬禮,想借此機會,告訴三黃叔,告訴桂英,告訴歇馬山莊所有人,“燕子”老人不是歇馬山莊的敗類,而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她一輩子不回娘家,一輩子窩窩囊囊地活著,是在守護一個巨大的尊嚴。哪有燕子不歸巢!可是我沒能辦到,因為這涉及到另一個活著的人——燕老大,如果讓村裏人知道他是小日本的後人,他該如何活下去。這或許正是“燕子”老人不讓村莊別人參與的原因所在。
不能向村裏人公布我所知道的一切,就隻有眼看著“燕子”老人在她家後邊的坡地上草草安葬。那天上午,歇馬山莊倒是來了很多人,大家來,不過是山莊太寂寞,需要有點什麼事兒發生,好看看光景。三黃叔把“燕子”老人說成敗類,但他還是出麵主持了一下,從村裏找來幾個沒出民工的男人往火化車上抬屍體,找木匠做棺材。看到三黃叔,我想起“燕子”老人死前的那句話“俺是史家溝的敗類”,在她心裏,她是史家溝的敗類,而在三黃叔那裏,她又是歇馬山莊的敗類,這實在讓我難過。當然讓我難過的還有桂英,出殯那天她剛從娘家回來,聽說“燕子”老人死了風風火火趕到墳地,她扒拉開人群二話沒說就是一通咒罵,什麼“你這個老混賬可算死了,你死了也還不了俺姐的債——”什麼“到陰間俺姐能撕了你,俺告訴俺姐了,定不能輕饒你這個老東西。還有你兒子”。
也許她的大哥病重讓她想起姐姐,但她罵得實在太難聽,我擔心惹惱了燕老大,關鍵是她已經惹惱了我,我沒好氣地喊著:“桂英你這是幹什麼?”
實際上,最讓我難過的,還不是這個,那一天,燕老大倒是並沒怎麼樣,一直是低著頭,順從著三黃叔的意思,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讓我難過的是,在我離開歇馬山莊的第二天,我接到桂英從她家裏打來的電話,她把電話打到了我的手機上,因為我當時正回我的娘家,在母親身邊。她在電話那頭異常興奮地說:“作家,這回好了,俺咒靈驗了,燕老大死了。”
“什麼?”我腦袋嗡的一聲。
桂英那頭嗷叫著“燕老大死了,在他家屋梁上上吊死了”。
我在這頭無言以對。
圖書在版編目(CIP)數據
歌者/孫惠芬著——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8.1
(大風中篇原創叢書)
ISBN978-7-5404-4080-O
Ⅰ.歌...Ⅱ.孫...Ⅲ.中篇小說一作品集一中國一當代Ⅳ.1247.5
中國版本圖書館CIP數據核字(2007)第202554號
歌者
孫惠芬著
責任編輯:謝不周朱瑩
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
(長沙市雨花區東二環一段508號郵編:41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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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月第1版第1次印刷
開本:880×1230mm1/32印張: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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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978-7-5404-4080-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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