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下)(2 / 3)

我聽懂了,我看看三黃嬸。三黃嬸也聽懂了,三黃嬸聽懂,突然火了,大聲罵道:“你這個不識敬的老混賬你還挑人,俺是為你好你還挑人——”

說心裏話,我一萬個不願意三黃嬸下車,所以一開始我並沒為之所動,可是,“燕子”老人拽住我的那隻手越來越用力,到後來,長指甲挖到我的肉裏鑽心的疼,也是這時,我才想起前一天她跟我說過的話,她說她要兒子送她回家。不讓村裏的別人送她,一定是她的某種願望,它可能沒有道理,但願望就是願望,不一定非得有什麼道理。於是,我喊住燕老大,讓他把車停下來。我巧妙地跟三黃嬸說,“她一定是覺得您這麼大歲數了不讓折騰您,那您就下吧,我能行,肯定能行。”

三黃嬸並不看我,隻盯著“燕子”老人,原本慈祥的臉上滿是氣憤,這當然是善意的氣憤,怕我一旦遇到不測招架不住,她再一次數落道:“俺對她多好她還挑人,不識敬!”

既然尊重了“燕子”老人的要求送她回家,那麼就不能讓她有一點不如意,所以,此時此刻,我抖了抖精神,我說:“三黃嬸你就放心吧,我肯定行。”這句話第二次出口,我仿佛一個馬上就要上戰場的戰士,心底裏頓時湧出一股誓死也要衝上去的勇氣。因為我確實不知道自己和老人坐在車上會不會害怕。

見我這麼堅決,三黃嬸隻有罵罵咧咧下了車。在她下車的時候,看光景的人終於可以趁虛而人,紛紛圍上來,向三黃嬸助威道,“一輩子沒回個家你還跟著當真?”“她都瘋了,你還敬她?越敬越歪歪腚了不是?”

在一片唧唧喳喳的咒罵聲中,我們的馬車走出了屯街,走出了歇馬山莊。

這是一次什麼樣的旅程,在此之前,我不知道,隻是直覺告訴我必須送“燕子”老人回家,隻是直覺告訴我這對“燕子”老人無比重要,我倒是默默地期待著能發生一些什麼,比如她在看到老家的村莊時欣然地笑了或者無聲地哭了,比如她爬起來指給兒子看,說那地場就是你的姥姥家,可是指了一圈也沒指到一個真正的地方——六十多年,我相信一切都麵目全非。可是縱使給我一萬次機會,也不能想到,這次旅程會是這樣。我是說,在我覺得送“燕子”老人回家比了解他們的故事更重要的時候,我想不到真就獲得了他們故事的全部。這有點像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個上午,我們沒走大道,燕老大一出門,就把馬車趕向通往歇馬山莊東南邊的一個溝穀小道。坐在馬車上,在溝穀邊上的小道上一路朝西北顛簸,我有一種似夢非夢的幻覺。說似夢非夢,並不是說坐馬車讓我想起童年,不是,是說這樣的場景好像在什麼時候經曆過,它好像就在我的眼皮上邊,一眨眼就浮現在眼前。也是在夏天的溝穀邊,也是三個人,也是車上躺著一個老人,我守護其中。仔細想來,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曆,我已經二十多年沒有坐過馬車了,我很小時我的大哥就開上了拖拉機,奶奶父親有病,都是他用拖拉機往小鎮醫院接送。可是這一切不知怎麼就這麼熟悉,曆曆在目。某一年春天,跟朋友去丹東著名風景區青山湖,曾有過同樣的感覺。劃船的時候,那湖中鬼怪頭發一樣的水草,那湖邊童話故事一樣的紅房子,熟悉得就如在剛剛醒來的夢中。我曾經在一篇題為《周末》的小說裏寫到過這情景,認為都是冥冥之中的約定。經曆這種情景的結果是,我暫時地忽視了燕老大的情緒,忽視了“燕子”老人回家的心情,而沉浸在自我的夢幻般的感覺裏,而不再把自己當成上戰場的戰士了。這實在是件好事,可是正因為如此,當“燕子”老人忽地從車上爬起來,拽住我的手喊“走錯道了快停車”,嚇得我兩眼一黑,膽小鬼似的跟著喊起來“停車快停車”。

這回,“燕子”老人不是做爬狀,而是真的爬了起來,那瓜飄一樣的身子在車上坐直,活像一隻抖動的蟬翼。她自然是借助了我的力量,可是她怎麼就一下子有了借我力量的力量,實在不可思議。最不可思議的是,剛才,她還是躺著的,她躺著怎麼就知道他的兒子走錯了道?她坐起來,就在我的身邊,她揮舞著一隻幹骨棒一樣的手,朝已經錯過了的另一條小道指著,“是那個道,俺結婚那天,走的是那個道。”之所以用揮舞這個詞,是說她胳膊上款款的肉皮像一隻飄動的旗幟。

不知道燕老大是否知道她的母親已經坐了起來,但他喊牲口的聲音破咧咧的非常刺耳,像受到了巨大的刺激。車停下來,馬因為被扼製了力量呼嚕嚕打著響鼻,並把車晃得亂顫。為了不讓“燕子”老人跌倒,我本能地扶住她,大聲說:“大媽你躺下你快躺下。”

然而,“燕子”老人反而像個戰場上的士兵,根本不躺下,她一手拽住我,一手拄著車廂,她哭抽抽地看著長滿蒿草的另一條道,重複道:“俺結婚那天,走的就是這個道。”

那是一條小道,好多年沒人走過的樣子,燕老大端詳一會兒,忍不住說:“那道荒了,不能走。”

可是她的母親倔強地反駁道:“沒荒,俺就走那條道。”

看得出燕老大也是賭氣,真的就調了頭,拐上了荒草淒淒的小道。同樣是溝穀邊的小道,可是當馬車在另一條小道上緩緩前行,我從夢幻中清醒過來。也就是說,“燕子”老人打碎了我的夢,讓我一瞬間回到現實中。我回到的現實,是送“燕子”老人回娘家的現實,是癱了五年已經爬不起來的老人在回娘家的途中奇跡般地爬了起來的現實。我驚詫地看著她,本能地與她保持距離,但手無法掙脫,連體人似的被她牢牢握在手中。因為長期躺著,她坐起後的麵相很可怕,哪哪都向下墜,眼角,嘴角,脖頸,關鍵那下墜的不是肉,而是款款的皮,就像她胳膊上飄動著的旗幟般的皮,關鍵是那皮在她的臉上不是飄動,而是死死地貼著骨頭,有一種耶穌被固定在十字架上的痛苦感。六十多年前,她是從這條道上嫁出來的,她自從嫁出來,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她怎麼能不痛苦。

山野靜靜的,被壓在馬車軲轆下的蒿草發出痛苦的折斷聲,炎陽烤著溝穀對麵的莊稼,莊稼的葉子釋放著身體裏的呼吸,我在想,她為什麼就再也沒有回去過,為什麼?

可以肯定地說,我的問隻是在心裏問自己,是那樣一張痛苦的臉讓我觸景生情。可是,燕老大仿佛聽到了我的問,仿佛我的問正激發了他的問,在馬車行駛在一片沼澤地上,不得不慢下來時,隻聽燕老大嗓眼裏躥出一句話:“你為什麼才想起回家為什麼?”

當時我以為,他躥出這句話,和我一樣,是發現他的母親奇跡般地坐了起來,突然湧出靈感;或者,她倔強地逼他走那條荒道,喚起了他埋藏心底太深了的仇恨。可是後來,當他跟著又從容地說出一句話,我才知道,根本不是。可以說,這是一次蓄謀已久的審判和控訴,隻不過一直沒有一個如我一樣的第三者旁聽而已;我才知道,他自動答應我送老人回家,正是看出這樣一個屬於他的機會——我的到來,使他的審判和控訴具有了意義。我的毫無道理糾纏在他們母子的故事裏,無異於自動撞進了他的槍口。因為他對他的母親展開血淚控訴時,第一句話就是:“今兒個有作家在場你聽著。”

這是我第一次聽他叫我作家,我從沒告訴他我是作家。他說“今兒你把俺當一回兒,你聽著”。

“燕子”老人與她的兒子不足三尺遠,她精氣神兒十足地坐在兒子的後邊。可是兒子的話她分明是沒聽見,因為那固定了的痛苦的臉一直衝著前方,除了固定的痛苦毫無表情。好在兒子壓根也沒想看母親的表情,兒子自嗓眼兒躥出那句話,連頭都沒回。“燕子”老人沒有表情,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複雜,因為我當時心裏忐忑不安,一方麵,我渴望聽到燕老大說些什麼,這是期盼已久的;另一方麵,又擔心說重了氣壞了母親。要知道我一直心存恐懼。

然而,燕老大並不關心我怎麼想,就像他並不關心他母親的表情一樣。在拋出那句話大約半小時以後,控訴開始了。在這半小時裏,“燕子”老人一直沒有停止指路,每到一個岔道口,她都說,“上邊,上邊”,毫不含糊的樣子仿佛昨天才從這裏經過。燕老大之所以停了半小時才開口,想必是被他母親驚人的記憶力搞蒙了。然而,正是“燕子”老人驚人的記憶力,才給了他兒子說話最好的契機。

那是馬車轉上了一塊平緩的山道之後,燕老大說,“你六十多年了山道還記得這麼清,為啥就不帶俺上姥姥家?”

“燕子”老人麵無表情地看著前方,並無回答的意思。

燕老大說:“你要是待俺好,俺怎麼能想上姥姥家?你不稀罕俺,從來不抱俺,害得俺爹也不稀罕俺……俺生下來不如個豬狗,俺這一輩子豬狗不如你為什麼要生俺?”

不知是不想聽,還是終於坐累了,“燕子”老人突然鬆開我的手,一程程委下身子,躺了下來。但燕老大並沒因她躺下來而停止控訴。他說:“俺,俺想上姥姥家,是看見王鐵蛋舅舅抱他。俺一小那麼想讓一個人抱,可是從來就沒有人抱俺。要不是王鐵蛋拍他舅舅肩膀告訴俺,說他舅舅是從他姥姥家來,俺根本都不知道舅舅是姥姥家的人。可是你可倒好,俺回家衝你要舅舅,你打得俺鼻口滲血,你一邊打一邊問俺能不能記住,俺不說記住你絕不住手。”

四野靜靜的,隻有車軲轆壓斷蒿草的聲音。

“從那回開始,俺一見你就害怕,俺天天躲著你,俺在家跟貓狗睡,上山跟長蟲睡。有一天,俺舅舅真的來了,他不知聽誰說俺在山上,上山去抱俺,他說他是俺舅,可是他抱俺剛進家門,你就拿出了火鏟,你那臉難看得像叫鐵水澆了,你拿火鏟打他,把俺也捎上,生生把俺舅打跑,把俺打哭……有人抱俺,怎麼就把你氣成那樣?怎麼就?!有多少回俺都想拿刀劈了你你知不知道?”

溝穀邊靜極了,除了燕老大的聲音,除了車輪輾斷蒿草的聲音,沒有任何聲息。而燕老大的聲音在溝穀邊回蕩,夾雜著悲切的哭泣。燕老大哭了,這麼些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聽一個男人哭,粗粗的嗓音仿佛在胸腔裏撕裂了什麼。可以想見,很快,就有另一個細細的抽泣加入進來,那是我的。

“俺沒劈你,還不是俺三歲那年,俺爹死時你哭昏過去,有人把俺放在你身邊讓俺喊你,你醒過來把俺摟過去親了一口?!這輩子你就親過俺一回,你為什麼要親俺啊——要沒有這一回,俺何苦還得跟你六十多年,何苦癱到炕上還要侍候你!

“俺在早以為,說你對俺不好,旁人會對俺好,可是哪曾想旁人知道你對俺不好,他們對俺更不好,他們看俺那眼神就像看癩蛤蟆……俺後來都得了病,一聽誰講你不好,俺就想發火,你打俺罵俺不稀罕俺,俺還護著你,你說俺到底作了什麼孽啊俺——”

正說著,車突然慢下來,抬頭看,前邊又是一個岔道,馬在兩個岔道間遲疑了,燕老大隻顧講話,忘了指給方向。可這時,隻聽“燕子”老人在車上說:“西邊那個,是西邊那個。”

不知是“燕子”老人的口吻讓燕老大聽出來她對他的話根本沒在意,還是她驚人的記憶實在讓人生氣,燕老大聲音突然提高八度,厲聲道:“你閉嘴不用你指,你以為俺真的沒去過史家溝嗎,腿長在俺身上——”

我咽了一口淚水,抹了一把眼睛,重新打量燕老大的後背。眼前這個矮個男人真的讓我懵了,他居然去過史家溝?他去過了卻說沒去……

“十三歲那年,俺才從村裏人那裏知道你是從史家溝嫁過來的,有一天,俺打聽著,自個上史家溝找俺舅,可是俺都摸到姥姥家門口了,那家裏出來一個女人堅決不讓進。俺眼看著俺舅進了屋子,可那女人偏說不認識俺,俺說俺媽姓史,她說老史家根本沒恁媽這個人。那天從史家溝回來,俺死的心都有,俺在苞米地裏滾了半下晌。要不是你打了俺舅舅,姥姥家人怎麼能裝著不認識俺?!”

聽到這一切,燕子老人眼睛睜開一條縫,愣怔一下,好像那話中的某些信息驚擾了她,但很快,她又閉上了,側到一麵去。

“打那開始,俺就不能聽誰說上姥姥家,一聽腦袋就炸開了,心口窩就刀剮一樣疼,不讓老婆帶孩子上姥姥家,俺明知道不對,可是俺就是受不了,就是受不了哇。俺不是嫉恨孩子,是怕姥姥家的人不理她。不知怎麼的,俺就覺得姥姥家的人一聽是俺的孩子一定不會理她。好多年了,一條蟲子在地上爬,俺都覺得是在上它姥姥家,俺都想方設法堵住它,逼它往回走,堅決不讓它受騙。俺把燕兒窩一個個捅掉,就是為了不讓小燕子回家受騙。可是俺老婆不是蟲子也不是燕子啊,俺生生把她逼死了,俺混啊俺——俺被村裏人當成瘋子,有罪的是誰還不是你嘛——俺這輩子除了老婆就沒人拿俺當人,俺卻把老婆逼死了——”

說到這裏,燕老大跳下車,一頭彎到溝穀邊的草叢裏,像前一天在院子裏那樣,將聲音變得嘶啞、虛無。我沒有下車拉他,不是想讓他哭個夠,而是我早已經哭成了淚人。

見主人下了車,馬自然停下來,呼嚕嚕打一串響鼻,然後懂事似的,低頭啃開了腳下的青草。“燕子”老人側臉躺著,一動不動,她似乎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沒有任何反應,比如不安,難過,沒有。相反,她臉上原來固定的痛苦在消失,被一種平靜取代。在我和燕老大都痛不欲生的時候,“燕子”老人居然平靜下來,那一時刻,我真的有點信了三黃叔的話,信了桂英的話,她是個真正的精神有病的人。

重新上路是在十幾分鍾之後,那時燕老大仿佛內心所有的東西都被大地吸幹了,因為在接下來的道路上,他平靜下來,不再說一句話。雖然他起初的語氣帶有審問,但看得出來他並不期望回答。十三歲那年,從史家溝回來,他在苞米地裏打滾哭了半下晌,我在想,是不是從那以後,他就開始拒絕跟人說話,而隻與昆蟲動物為伍?他拒絕跟人說話,是不是怕受到傷害,就像他不讓孩子去姥姥家是怕受到傷害一樣?我不知道。

我再一次把目光盯向他的後背,他的後背棱角分明,瘦削的肩胛骨就像鴨子翅膀,硬倔倔地翅愣著,使那汗津津的背心抹布一樣綹成兩綹,顯得很可憐。經他講述,我才知道,實際上,回姥姥家,不過是他對親人親情的渴望,渴望是一張白紙,能畫最新最美的畫圖,可是母親愣是把這張白紙扯成一個個碎片,再也拾掇不起。

說心裏話,那個上午,聽完燕老大的話,悲痛中我已經知足了,這就像沒用開庭,就釋放了一個無辜的人,就洗刷了一個人的罪惡,這對我很重要,他讓我有了一種獲救感。獲救的本是燕老大,是我的傾聽,使燕老大真正做了一次人,做了一次可以抒發自己情感的正常的人。可是不知為什麼,那個上午,我覺得真正獲救的,是我自己。因為在剩下的時光裏,我覺得我和燕老大的距離在拉近,這是交流的結果。交流使我覺得他就像我本家的一個哥哥,我看他一舉一動,都覺得那麼親切。

天已近晌午了,日光愈發火暴。我們沒有準備午餐,我根本不知道史家溝到底有多遠。當然即使知道,也無法做到。我的心裏積滿了悲痛,並不覺餓,我隻擔心“燕子”老人餓。實際上,她癱到炕上已經五六年了,她有一頓沒一頓的,一直活到了八十二歲,證明最不怕餓的是她而不是別人。在一條柳林邊,“燕子”老人居然再一次拽住我的手,試圖爬起來。

為了不讓老人累著,我問燕老大:“還有多遠?”

“早的了。”燕老大說。

我壓住“燕子”老人的手,我說:“大媽你再躺一會兒,還早的呢。”

可是,“燕子”老人的指尖剮住我的手心,堅決要爬起來,我不得不扶住她,幫她用力,幫她坐穩坐直。

她坐穩坐直,向柳林對岸的野地看去,她的目光執著、專注,她還抬起手來打了個眼罩。就這麼看著,看著,突然,她把手指向柳岸對麵,大聲說:“就是這,就是這,快停車。”

那隻是一片莊稼地,根本不是村莊,難道曾經的村莊變成了莊稼地?難道村莊變成了莊稼地她還認得出來?

燕老大“哦”地一聲喊住馬,跳下車,莫名其妙地回過。然而,就在燕老大回頭的刹那,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直沒動聲色的老人突然地嚎哭起來。

她嚎哭,絕不是你感受她在嚎哭,而是真正地嚎哭。她兩手扒住車轅板,仰臉衝著河對岸的天;她使勁張著嘴,漏出光禿禿的牙床。她的動作我非常熟悉,我奶奶去世的時候,“文革”期間我的大舅跳水庫自殺之後,在我們孫家的墳地,在我姥姥家的墳地,我的母親就是這個樣子:前一分鍾還好好的,可是一到墳地,撲哧一跪,哇的一聲,臉立即衝著天,牙床立即變成一種悲傷的符號。隻不過印象中的母親口中還有許多牙齒,隻不過當時母親的下頦沒有款款的皮膚在迎風招展。實際上,這是一種隻有鄉村老人才有的心理儀式,在她認為她該為某種悲傷大哭一場的時候。

不知是慌的還是怎麼,我趕緊跳下車,在“燕子”老人身後抱住她的肩,我其實隻是摁住她的肩,我一邊摁一邊說“大媽大媽別這樣,你可別哭壞了身子”。

我的勸在“燕子”老人那裏毫無所用,她的哭像裝在了某個電子設備裏,一旦打開,就不再受她的控製。或者說,這是她早已設計好了的程序,誰想半途改變,都是徒勞的。她的哭聲不尖,卻男人似的寬厚無比,依她幹屍一樣輕盈的身體,依她蟬翼一樣輕盈的肩膀,她怎麼也不可能發出那麼寬厚的聲音,就像山雨之前席卷而來的風,呼隆隆鼓蕩蕩,就像風過之後咆哮而至的雨,嗶啪啪嘩啦啦,因為在嚎啕的哭聲中,還夾雜著雨點一樣密實的你根本無法聽懂的話語——“燕子”老人兩隻幹澀的嘴唇,居然炒豆似的吐著一些話語。而我和燕老大,仿佛兩個半路上遇到了風雨的可憐人,隻有縮著肩佇立在那,接受風雨的洗禮。我們都麵對著柳岸對麵的野地,但我相信,不管是我,還是燕老大,我們的眼中,都空無一物,因為從“燕子”老人那裏襲劫而來的風雨在掠過我們後,奔向的是空無一物的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