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下)(1 / 3)

真正柳暗花明的感覺,是在那個燕老大把頭低下去的時刻才找到的,是那時,我知道,他是可以送母親回家的,隻要他知道母親的家;我也知道了我留下來的真正目的,那就是,幫“燕子”老人回一趟家。

幫“燕子”老人回一趟娘家。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想法,在此之前,我隻想弄清老人為什麼想回家,為什麼沒病時不回家,不但不回,還不想知道家裏的事;在此之前,我隻想弄清為什麼做兒子的和老娘一直不合,為什麼不合還不讓往外說,為什麼做兒子的一輩子沒得回姥姥家,卻不讓自己的孩子回姥姥家……實際上,自從生出這個念頭,那一些亂麻一樣纏繞的問題就失去了魅力,就像天一亮萬家燈火就黯然失色一樣——那些問題,隻不過是閃在原野上的一些夜間的燈火,它們神秘地閃爍,搖動你的心神讓你那麼想走進去,可是太陽一出來,它們統統退到遠處,成了一個巨大的背景。

很顯然,在這背景前方,有我美好的前景,一個從結婚就沒回過家的老人回到了她離別了六十多年的家鄉,見到了她熟悉的街道、房子、人,街道也許改動得不成樣子,老房子也許不複存在,她認識的人也許活不下幾個,可是山川自然終不會改變;我最感興趣的前景是,六十多年沒回家的老人在回家的那一刻到底是什麼樣子。

在一個人的背後,或者在一些事物的背後,一定有著一個冥冥之中的存在,比如這個送老人回家的念頭在我心裏的誕生,這完全是上天對“燕子”老人的恩惠。

為了送“燕子”老人回家,第二天一早我早早就爬起來,放了桂英家的雞鴨,那些雞鴨見一個陌生人為它們打開圈門,咕咕咕叫著就是不肯出來;我還喂了桂英家的豬,因為頭天晚上我忘了喂它,它顧不得我是不是它的主人,聽到豬食嘩啦啦倒進去,忽地就躥了起來。誰知在我家庭主婦一樣忙完了該忙的,就要鎖門離開院子時,三黃叔來了。

三黃叔的手背在後麵,步子邁得很慢,他轉到桂英家門口時,輕輕咳了兩聲,從發現三黃叔的身影,到他走進院子,我一直倚著剛剛鎖好的風門站在那,我在迅速地捕捉對策。雖然不知道三黃叔來看我的目的,但依昨天與他見麵的態度,他一定不會同意我的想法,他不會讓我去為一對歇馬山莊的敗類忙活。我用笑容迎上三黃叔,我想讓他覺得我沒有任何想法。可是這個聰明絕頂的老人不等你張嘴,就看到了你的小舌頭。他進院後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想送老‘燕子’回娘家啦?”

“沒……不……是……”像前一日在苞米地邊被桂英逮著,我語無倫次。

“哄不過俺,凡到過她家的,沒哪個不這麼想,前年縣文化館的一個先生來,聽說老‘燕子’天天念叨回家,也這麼想。”

我無言以對。

三黃叔在我跟前停下,也像我一樣轉向院門口,之後蹲下來。也許是他腰佝僂,不能夠站著說話,也許是鄉下人的習慣,為了尊重他,我也跟著蹲下來。三黃叔說:“俺夜晚想了,要送就送吧,不管她是不是說瘋話,送她回一趟娘家,也算了了一份心事。”

一夜之間,三黃叔就讓自己從現實中走了出來,回到了曆史的高度,我確實有些意外,我說:“我正是這麼想的三黃叔,你同意我太高興了。”

三黃叔並沒被我的興奮感染,依舊慢條斯語,“俺也不是才有這想法,五年前老‘燕子’剛癱那會兒俺就有,可是,他媽的燕老大那個敗類聽不懂人話,俺懶得跟他講話。”

三黃叔的意思是想告訴我,他並不是一個不近人情的人,他很早就被這個念頭糾纏過了,隻不過討厭燕老大才沒有去做。他接著說:“這回,不用找燕老大,俺趕車,你跟著,不用這兔羔子,早先怎麼就沒想到不用這兔羔子也行。”

我有些感動,三黃叔不虧為歇馬山莊明曉事理的長輩,他不但肯於對著我這麼一個忽發其想的外來人檢討自己,還肯於將自己推到前沿。可是,我不得不告訴他,“燕子”老人有話,她就是要讓兒子拉她回家。

誰知這句話令三黃叔非常激動,他驀地站起來,速度之快使他趔趄了一下險些晃倒。他先是掃了我一眼,之後又將目光移向遠處,那意思非常模糊,既像是不滿瘋人為什麼說瘋話,又像不滿瘋人為什麼沒對他說瘋話,抑或更複雜的什麼東西。反正他呼呼地喘著,肺被氣炸了一般。為了配合三黃叔,或者說為了弄懂他為什麼激動,我也站起來,這時,隻聽三黃叔說,“這老東西還有臉說帶兒子回家,她當年都把兒子扔到歇馬山上喂狼了知不知道,要不是俺看見,逼她抱回來,要不是俺向金易江保了密,她死都死得個兒了,她還有臉——”

在三黃叔的冰山裏,原來還藏著這麼齷齪的事件,我一下子呆在那,木愣愣地看著三黃叔憤怒的側影。我難以想見一個從來都以歇馬山莊出了狀元母親為驕傲的老人,看到一個女人扔掉自己的孩子是什麼感受,能想到的是,他那麼看重做母親的道德,在無道德可言的“燕子”老人老了之後,還能想到送她回家,還能被送她回家的念頭糾纏,實在是難能可貴。我不知道說什麼話才能讓三黃叔平息,隻有沉默。

但三黃叔不想沉默,他低聲說:“她爹是土匪,是叫鬼子活埋了,鬼子壞,可他怎沒活埋別人偏埋他?都是隨了根兒!”

雖然聲音很低,可三黃叔的語氣,像法庭上給人定罪時敲下的那一錘,很重。接著,他又補充道,“想領兒子回家,那你去找吧,俺看夠嗆,他兒子要是不去,俺可幫不了她。”三黃叔說完,就活動腳步離開院子,步伐雖不急不慢,佝僂著的腰肢卻呈現著一副堅硬的表情。

不管我如何驚悚一個女人丟下自己的親生骨肉,我都沒有改變我的計劃。但是,確實,三黃叔的話,讓我重新回到昏黑的暗夜,我又看到了遠方閃爍的燈火,我是說,那一天,在我一個人往“燕子”老人家走的時候,我又燃起了對“燕子”老人的興趣,她為什麼會如此狠心,難道僅僅是像了她做了土匪的爹?叫鬼子埋了,並不證明她的爹就一定心狠。這隻是三黃叔的想法,鬼子就是小日本,要知道小日本殺了多少中國的無辜百姓!

可想而知,燕老大不會告訴我,他都不知道他曾被扔過,“燕子”老人更不能告訴我,她已經奄奄一息,說不完整話。因為清楚這一點,在“燕子”老人家門口,我站下來,努力尋找原初的那個念頭,讓自己回到白天。因為如果不這樣,我將雞飛蛋打——既得不到“燕子”老人的故事,也實現不了送她回家的計劃。

可是,當我在金家門口站定,看到正在他家東邊的園子忙活的燕老大,我的初衷再一次不知了去向。我的初衷不知去向,不是無法撲滅閃爍在遠方的燈火,不是。而是另一種東西,是一股襲將而來的悲愴的潮水。

我不知道我會這樣,淚水在看到燕老大黑灰的臉龐時幾乎就蒙住了我的眼睛。這後一天和前一天,其實沒有什麼兩樣,隻不過從三黃叔那裏知道了一個被遺棄的情節。可是,這情節不知怎麼就有了那麼大的力量,讓我再看到他時,居然有種說不出的難過。也許,是他在園子裏專注於幹活的樣子顯得太孤單,他的兩隻手長時間地編織著一排樹枝,身後是一望無際的山野;也許,他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灰黑的臉龐顯得太愁苦,他額頭上的抬頭紋又聚攏了深不可測的憂鬱;也許,是這一時刻的園子太靜了,園子後邊的房子太孤寂了,它不能不讓你聯想到整天活動在這裏的主人的過去,比如他從出生就沒得到母愛,他一遍遍往母親懷裏爬一遍遍被推出去,他想像別的孩子那樣也有姥姥家,可是他一提起姥姥家就要挨打,比如他差一點就被扔到山裏喂了狼……關鍵的是,是因為孤單,他才長時間的和樹枝為伴,把它們弄在手裏細細地編——那一時刻,我相信了那精致的手藝不過是為了排遣孤獨、孤單……

我這麼聯想,一點也沒有跟他一起仇恨母親的意思,我不過是替站在眼前的燕老大抱不平,然而,就是這不平,使我喪失了企圖說服他送母親回家的能力。

和我不同,燕老大倒是不再像前一天那麼激動,仿佛是我的難過引渡了他的難過,或者說他冥冥之中把難過拋給了我。他既沒有讓我進屋,也沒有讓我進園子。不知是我不願再聽到“燕子”老人“回家回家”的叫喊聲,還是僅僅想表示一下對燕老大的同情,我一腳就邁進了他正忙著的園子。

我在園邊的寨子旁坐下來,我靜靜地看著他,我其實隻能看到他的腳,因為我坐著他站著。他光著腳板,腳背的青筋蚯蚓一樣蜷縮著,四周爬滿了螞蟻。我說:“你的手藝真好,看這寨子編的。”我無話找話,我的意思是說,我沒什麼事,隨便來看看。

燕老大沒有接話,他隻是抹了把汗,同時將腳背上的螞蟻輕輕彈下去。

他輕輕的彈螞蟻的動作,讓我突然想起桂英的話,隻要上山幹活,看到一隻蜻蜓也能抓過來和它說幾句話。他得不到親人的感情,自然要把感情轉移到昆蟲身上。我說:“我真佩服有手藝的人,可是我不行,手笨得要命。”

燕老大還是沒有接話,依舊忙活手上的活,他把三支條棍插到地裏不同的方向,然後在上邊它們的交叉處把它們綁到一起。我說:“我打一小就稀罕野地裏的昆蟲,可是我不行,膽小得要命。”

我說——我顯得話很多,“我二十三歲才離開鄉下,可是莊稼活一點也不會幹。”

這句話,不過是無話找話的繼續,不過為了繼續掩飾剛才的難過,可是我居然不知道“我是鄉下人”這個事實應該是一個前提,居然不知道有了這樣的前提,反而不能掩飾我的難過。因為當聽說我是鄉下人,他立即停下手裏的動作,一絲驚喜的神情頓時洇向額頭的褶子,他說:“不會幹莊稼活?那是命!是命裏不讓你幹!膽兒小也是命,是命裏不讓你和蜻蜓長蟲在一塊兒!”

說到命,我的心本就一抖一抖的,可是剛剛停下,他又接著說,“俺三歲就上歇馬山上挖野菜,不願回家時,俺和長蟲一塊睡覺。”

歇馬山,不願回家,我不知這兩個詞中的什麼地方打中了我,我的眼淚再一次湧了上來。我無法接話。說真的,此時此刻,聽一個曾被母親扔到歇馬山上,一輩子沒有母愛的男人說命,說在歇馬山上和長蟲睡覺,除了流淚,我別無選擇。我的臉是深陷在兩膝下麵的地壟的,因為我不願意讓一張本已愁苦的臉再看到我的愁苦。

我想,在燕老大多年的生活中,如果還有人會來到他的身邊,那麼除了前來指責他,比如三黃叔,就不會有我這樣一個人,會來為他的命而流淚。

現在,事情已經過去接近兩年了,回想一下當時的情緒,還是有些莫名其妙。我的悲愴,自然是有來由的,可是它不足以使我那麼放縱,那麼一發不可收拾。這使我相信,每一個人的一生,都會有莫名其妙的悲愴或悲愴得莫名其妙的時候,那情形就像看了一場悲劇電影。它往往借別人的痛苦粉墨登場,抒發的卻是自己的感情。它抒發的是自己的感情,卻又是一個沒有具體指向的感情。我是說,在那個和燕老大第三次會麵的日子裏,我看上去是為燕老大的命運流淚,實際上是在享受生命的悲劇感,因為那一時刻,我真的覺得身體裏有一種通透的舒服。

然而,就像有心澆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正在我因別人的命運享受悲劇感的時候,我迎來了我的好運,沒用我一句規勸,燕老大就答應了帶母親回家。

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我的腦袋深深地埋在兩膝之間,我不知道我的身體有沒有抖動,我聽到了我呼吸的抖動,然後我感到了天地在一點點分開,一部分下沉,一部分上升,我的世界越來越遼闊,越來越空洞,蟬聲越來越遠,風刮樹葉的聲音越來越接近天籟。在鄉野上靜坐,這是我常有的感覺,它和悲劇感一樣讓人享受,然而,就在我如入無人之境似的享受天籟之聲時,我聽到來自於身邊的現實的聲音,“要不就走吧,送她回一趟。”

這聲音因為太現實太粗礪,嚇了我一跳,我覺得我是猛地抖了一下,當我從膝間抬起頭來,我看到燕老大正盯著我的眼睛:“要不就走吧,送她回家。”

起初,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我看著他,愣怔著,我想,他是在趕我走嗎?當我一點點明白他的意思,才終於明白,他其實把我不由分說就坐到園子裏哭泣,當成了一種請求。

這讓我差一點又笑出來。

事實上,享受由燕老大命運帶來的悲劇感,隻不過是趕往目的地途中的一段彎路,然而這段彎路的可貴之處在於,它極大地縮短了和目的地之間的距離。因為在接下來的時光裏,燕老大幾乎是變了一個人,他積極地打掃馬車,從草垛上拿一些稻草鋪上去,之後進到屋裏打開黑漆漆的老櫃,在那裏翻找老人幹淨一點的衣裳。他在做這一切時,時不時掃我一眼,那少見的溫和嗬護,仿佛這件事不是為了他的母親,而是為了我,為了哄我不讓我再哭起來。

因為沒想到事情會到來得如此之快,我有些手忙腳亂,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在這件事決定之後,我們,尤其是我,最應該做的,就是馬上告訴“燕子”老人,告訴她她很快就可回家了。可是奇怪的是,我和燕老大誰也沒說,我們居然誰也沒有急著進屋。燕老大不說,情有可原,這不是他的想法。我不說,可就情理難容,我曾為此那樣地興奮過,我曾覺得這件事對於“燕子”老人那麼重要。然而那一天,明知道屋裏的“燕子”老人眼巴巴地鉤著窗外,我卻長時間不知所措。我慌亂地跟在燕老大身後團團亂轉,就像曾經跟屁蟲一樣跟著桂英挨家亂串。有一個時刻,不得不跟著燕老大進屋,幫他從櫃裏往外挑衣服的時候,我甚至心跳加速,頭皮發緊,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件什麼可怕的事情就要降臨。

後來才知道,那是一種預感,我之所以沒說,是某種預感讓我不敢麵對老人。所以到把三黃嬸找來之前,我都一直沒有把如此重要的消息告訴“燕子”老人。

找三黃嬸來,是我自作主張,那時我想到了我的母親。在我的老家,要是誰家有老人垂危,都要找歲數大的人趕到現場,他們因為步人生命的邊緣,對來自那個世界的氣息沒有絲毫害怕,我的母親就常被找去,以她麵對生死的坦然鎮定著在生死麵前不能坦然的年青人。“燕子”老人難說是否垂危,但她已不能自己坐起來,手腳又特別僵硬,身子都瓜瓢一樣輕了,拉她起來卻相當困難。

和想象不同,三黃嬸把送她回家的消息告訴“燕子”老人,她沒有任何異常的反應,比如眼光大亮,或者由於過分激動而喘息不暢,或者……沒有。她隻是緩慢地把鉤子一樣的目光收回去,之後輪了一下陷在深窟裏的眼球——那眼球硬僵僵的懸在半空,之後,緩慢地、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燕老大確實沒去過史家溝,所以當他把老人抱到車上,放她躺好,站在那不動了。他點燃一支煙,我還是第一次看他抽煙。他的脖子上和胸脯上掛滿了汗珠,那些汗在他和老人身貼身時就飛流直下了,關鍵是在此之前,他用了不到半小時的時間,就在車上搭起了一個遮光的棚子。我當時忘了他曾說過不認路,以為是為了緩解勞累和緊張——去做自己不情願做的事,心一定收得很緊。可是他吸了幾口煙之後,轉過臉,跟三黃嬸說:“俺不認得史家溝。”燕老大這麼說,也許以為三黃嬸年齡大,知道得多,讓她上車領路,可是這句話剛剛出口,隻見躺在車上的“燕子”老人爬起來——她其實根本爬不起來,但她的動作之大之迅猛,給人的感覺絕對是爬了起來。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之後又把頭伸向棚子下麵,因為這時三黃嬸已經用手握住老人的手。當我把頭伸到棚子下麵,隻聽她說:“俺認得,就走吧俺認得。”

細弱的聲音呈現了怎樣頑強的意誌,也隻有在場的人能夠感受到。三黃嬸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會意地看了看我,那意思好像在說:“你是對的閨女,該送她回家。”

不能指望一個爬不起來的人為我們指路,但燕老大還是把車趕出了家門。因為這時三黃嬸說了句話,“鼻子下有嘴,道兒上再打聽。”

這時,山坡上已經聚來了好些女人,三黃嬸在臨來的路上已經為此事做了最好的廣告。她們汗津津地站在山坡通過來的小道上,她們的目光裏有疑問有不解,但更多的還是好奇。她們不明白我一個外來人怎麼就摻和到“燕子”老人家的事情裏,她們不明白我怎麼就說服了在她們看來有精神病的燕老大,當然她們最想看的還是這一對冤家母子在一起時是什麼樣子。馬車從山道穿過村子,如同一道風景,我相信,如果不是大家害怕燕老大的倔性,一定會讓馬車停下來讓她們看個夠,因為她們幾乎是伸著脖子,有的,還要跟出老遠。一路上被目光包圍,不光是我,就連三黃嬸也有些不自然,她一路不停地小聲嘀咕,“瞧瞧瞧瞧,像早年看馬戲的!”

三黃嬸必須跟著去,這是我的想法,我想也是燕老大的想法。燕老大之所以沒說,一定是覺得不用說,三黃嬸會理解他的想法,他總不能和一個陌生女人坐在馬車上在山道上走。但我又知道,三黃嬸留下來,當然不是理解,而是她壓根沒把燕老大當成正常人,她怎麼會把我交給一個精神病!可是肯定地說,在歇馬山莊,除我之外,不會有任何人把燕老大當成正常人。可是,就像人們想不到燕老大在我麵前表現得有多麼正常一樣,我,三黃嬸,燕老大,包括村裏看光景的所有人,誰也沒有想到,“燕子”老人會不同意三黃嬸跟在車上。

那是馬車剛剛離開村子的時候,“燕子”老人拽住我的手。我和三黃嬸坐在她的一左一右,她不拽三黃嬸卻要拽我,嚇了我一跳。那時她已經睜開眼,她拽著我的手往她身邊拉,我低下頭,靠向她,我說:“你想上廁所?”她搖頭,但她很快又把目光鉤向三黃嬸,說——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她不去,俺,俺不叫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