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上)(1 / 3)

燕子東南飛

兩年前的一個夏天,正被一個念頭蠱惑,要埋下頭來寫作一部長篇的時候,我意外地獲得一次回歇馬山莊的機會。歇馬山莊,是我虛構的村莊,原本並不存在,我寫出“歇馬山莊”四個字,是因為據縣誌記載,在我家鄉那個縣,有一座曆史上有名的山,叫歇馬山,因大唐時期一個叫薛李的將軍東征高麗時在這裏歇過馬而得名。“歇馬山莊”來自於這座山的名字,可我從不知道,現實的生活中,還有一個叫歇馬村的村莊也來自於這座山的名字。當我聽說這個消息,毅然放下正要開始的寫作,回了一次歇馬山莊。

它叫歇馬村,可是我還是願意把它叫做歇馬山莊;我是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可是我還是覺得自己是在回家。因為這裏的山山水水跟我虛構的小說世界太像了,村部在一個平場上,是幾間瓦房,瓦房四周是一片起伏不平的窪地,上邊長滿了綠瑩瑩的莊稼,而窪地四周,是一些落雀一樣散在的房屋,關鍵是這房屋屋頂瓦脊的表情,與我小說裏歇馬山莊房屋瓦脊的表情一無二致,有一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安靜。當然,最最關鍵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在房屋的遠處,有一座座孿生兄弟一樣高聳的山峰,而這山峰與山峰的夾縫裏,坐落著一個偌大的人工水庫。我小說中的一個叫慶珠的女孩,就是掉進水庫裏灌死的。走在這個水庫的堤壩上,我有一種在夢境裏的幻覺,好像這裏是我的前生來世,是我真正的故鄉。

陪我走訪的是一個叫桂英的女人,村大嫂隊長。她人哪哪兒都是瘦長的,瘦長的臉瘦長的鼻子瘦長的身條,包括笑聲,要是什麼話逗她笑起來她會笑得沒完沒了。就這麼瘦長的一個人,卻長著一個滾圓的屁股,那屁股不可思議地綴在腰的下邊,走起路來仿佛一隻球在滾動。她沒讀過我的小說,可是當我說她很像我小說中的某個人物,那隻球滾動得愈發厲害,仿佛像了書裏的人物就是像了舞台上的模特,舉手投足一下子就有了舞台感。

實際上長期在鄉間走門串戶,鄉野真的就是她的舞台,隻不過我的到來,讓她更像一個演員而已——陪一個陌生人串來串去,注定要格外引人注目。在那個夏天,她領我串了歇馬山莊屬下好幾個村子的好多人家,在雞鴨亂飛的院子裏,我們出一門進一門。我們漫無目的,卻仿佛委以重任,她每到一家,都跟人家說我是作家,是為了寫書下來采訪的。之所以有耐心跟她走下去,不是因為她的屁股多麼好看,那樣子也確實好看,我常常萌生上去拍一拍的念頭。我是說,一隻球在她的屁股上滾動時,另一些球會不經意地從她的嘴裏滾出來。那是一些跟每家每戶有關的故事。盡管那些故事因為她理解的偏差,從她嘴裏滾出來時有些不著邊際,比如誰家婆婆要是不給媳婦哄孩子,她會歸結為媳婦鼻孔眼太大,說這樣的女人大多沒好命,讓你忍不住想笑。但有一個現實是,你笑夠了,會不自覺地對那媳婦產生好奇,想看看她的鼻孔眼兒到底有多大。

跟“燕子”老人的相遇,就發生在這樣的情況下。

實際上桂英壓根就沒想領我去看什麼“燕子”老人。那是我來歇馬山莊第三天下午,我們從一個郭姓人家的前門出來,我們走出屯街,看到後邊遠遠的山坡的另一家時,她突然擋住我,她說:“她家就不稀去吧,太埋汰。”我在鄉村長大,再埋汰的人家也見過,我並不在乎。但我沒有堅持。之所以沒有堅持,是因為我們終歸不能把這裏的人家統統走遍,有所選擇實在正常。可是那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她有一搭沒一搭說出的一句話讓我頓生好奇,她說,“你知道山上那家老太太叫什麼名字嗎?”

“叫什麼?”

“叫燕子。”

“燕子?”一個老人叫燕子,這名字有點怪,於是我問:“為什麼?”

“沒癱那會兒,一連好幾十年,她天天坐在門口朝東南望,不管冬夏,你要是問她望什麼,她就說‘俺望燕子’。她春天望燕子,夏天望燕子,到了秋天冬天還望燕子,村裏人就給起了‘燕子’外號,她家本姓金,可是提到她家,沒有提姓的,都說燕子,就連她兒子村裏人也管他叫燕老大。”

一個鄉村女人每天都要坐在家門口朝東南望,直至把自己望成了“燕子”,這個情景一下子打動了我,我在想,這裏邊一定有一個什麼秘密,一個屬於東南方向的秘密,一個無法言說的秘密。於是我說:“桂英,趕明兒咱上她家看看唄。”

聽我這麼說,正扭著屁股在院子裏攆雞上圈的桂英立即停下來,轉過身,臉上掛了一個巨大的驚歎號,就像警惕你前邊有交通肇事的路標,她說:“哈,外號好聽,去可去不得,那是一家精神病!”

能把婆媳之間的不和歸結到媳婦的鼻孔眼兒上,我自然不能相信桂英的判斷,可是無論我怎麼要求晚飯後去“燕子”老人家看看,她都堅決不答應。她說,“你信我的,她家真的不能去,精神病不說,那‘燕子’已經癱到炕上五六年了。”

為了說服我,她還搬出了三黃叔。三黃叔是歇馬山莊有名的專能說和事理的老人,我們上午去過他那。她說:“三黃叔已經二十多年沒去過她家了,有一年,也就是‘燕子’六十多歲的時候,他在集市上看見她史家溝娘家人,那娘家人打探她的信兒,他回來去跟‘燕子’說,你猜怎麼樣,她說三黃叔你要沒有別的事你就走吧,你說她是不是精神病!”

桂英怎麼也不能想到,她這麼說,不但沒有打消我的念頭,反而刺激了我,她天天坐在門口朝東南望,她又不願聽到娘家的消息,這究竟是為什麼?

但我沒有當桂英把疑問說出來,我想反正那裏離她家不遠,等到明天,我會自己去。我已經記住了她家的大致方位,在歇馬山莊下河口的後街後邊,半山坡那一家。那個晚上,因為腦袋裏裝著那個老人,我無心跟桂英搭活。自進了她的家門,她一直是喋喋不休,仿佛向我講述歇馬山莊故事是她的權利和義務,當然也是看出我目光裏的興致——在此之前,聽她講每一個故事,我都興致勃勃,我相信我的目光接住了她傳出來的每一個球,比如她說誰家的兒子在城裏當保安誤傷人坐了大牢,我會立即追問是什麼原因誤傷了人。很顯然,有了“燕子”老人這個“球”,我對任何“球”都不再感興趣了,於是,受到冷落的桂英第二天早上,做了一件讓我十分意外的事。

說意外,是說她沒有給我任何暗示。在飯桌上吃早飯,她一直都在跟我講上河口的故事,那是她答應這一天要領我去的村莊,在歇馬山莊南邊。她說那個村有一個叫李木生的男人真可憐,為了來借錢的表弟能在冬天裏吃上水庫的魚,用自製的炸藥偷著到冰上炸,結果魚沒炸著,兩隻手一塊被炸掉。她說那表弟之所以借錢,是他剛給兒子買來結婚的電視丟了,想再買一台,可是誰知道,當李木生擎著兩條棍子一樣的胳膊出院回家,發現家裏放著一台嶄新的電視,他問這是從哪弄來的,老婆說是十幾天前的一個夜裏兒子抱回來的,李木生聽完,氣得當場就昏了過去。這個悲慘的故事確實震撼了我,它不用做任何加工就是一篇有關“親戚”的好小說,可在當時我已經忘了小說為何物,就像我一早跟桂英從家門出來,完全忘了“燕子”老人一樣。我是說,在那段回歇馬山莊的日子裏,我無法做到身心超然,我幾乎被一個又一個沉重的故事命中。然而,就在我忘了“燕子”老人的時候,我發現我們已經拐上了昨天走過的岔道。

當我看到一個熟悉的坡上人家在向我逼近,明白了桂英對我的好意,我真的就去拍了一下滾動在桂英屁股上那個好看的球。

除了孤零零坐落在山坡上,它的外部構造,和歇馬山莊大多人家都沒有什麼不同,草房瓦脊,闊大的院子,門口有個柴草垛,草垛旁邊,有個馬圈,隻不過這馬圈不像別人家是石砌的,而是樹枝夾的。實際上,第一眼看到院子,我還是相當驚奇,它不算幹淨,但也絕不像桂英描述的那樣髒亂,那樹枝編織而成的寨子從馬圈開始一程夾進院子,一溜兩排,相當壯觀。說壯觀,是說樹條是雙重的,用兩根橫條叉開,然後樹條在兩根橫條間叉來叉去,叉出巴掌寬的厚度。這寨子編織的精密、細致,足見出主人手藝的精細、過日子的要強。可是桂英對此嗤之以鼻,小聲說:“假象,都是假象!進屋你就知道了。”

拉開風門,桂英本能地往後退了一下,之後看了看我,瘦長的鼻子緊了緊。就在這時,一股刺鼻的味道撲麵而來,不是臭,卻比臭要難聞數百倍,仿佛是某些不同臭味的組合,是臭味的千軍萬馬。為了表示誠意,桂英一邊晃頭,一邊英勇獻身,一頭拱了進去。在看她晃腦袋的瞬間,我真的有些歉意,要不是我,沒準她一輩子都不會來這裏。為了表示對她的歉意,我隻有憋一口氣,也跟著拱進去。可是,當跟桂英越過堂屋來到裏屋,看到躺在床上的老人,我完全驚呆了:這哪裏還是一個活著的人,簡直就是一具木乃伊。

直到今天,回想當時跟“燕子”老人意外的相見,還有些心有餘悸。一具幹屍一樣的人躺在一堆亂糟糟的布單裏,布單外邊的炕席上,一些沒有擦淨的汙物形成地圖一樣的板塊,板塊的一側,有一堆髒兮兮的衣服,而另一側,也就是她的枕邊,有一隻飯碗一雙筷子,碗筷邊有兩塊卷曲了葉子的蔥頭,一些綠頭蒼蠅搶命似的在那狂飛亂舞。這一切,本已夠觸目驚心,可是我們剛剛在屋子裏站定,那幹屍一樣的老人突然偏過頭,黑窟一樣的眼睛裏爬出一束光,鉤子一樣鉤過來。她鉤住的本是你的眼睛,可是你卻覺得心的某個地方被鉤住了。她的超過正常人的警醒、敏感,讓你覺得突然之間有鬼魂附上了她的身體,使我在心口一陣慌跳之後,手梢頓時通電一般,迅速發麻。我緊張,是她看上去已經是垂危之人,或者說幹脆就是個死人。我不是沒見過垂危之人,而是沒見過這麼有精神的垂危之人,沒有見過還這麼有精神就被遺棄了的人。在我看來,她的狀態就是被遺棄。也許,她的垂危正因為她的被遺棄,可問題是她都這個樣子了,還這麼精神。

就在我驚恐得手梢發麻時,我聽到一個聲音,“回家,俺想回家。”

那聲音從老人幹癟的嘴裏飛出來,和眼睛裏飛出的那束光有著巨大的反差,它纖細、孱弱,遠不似那束光那樣強烈而有力。也許,正因為她已經發不出強烈的聲音,才要射出那樣鉤子樣的光,來鉤住你。然而正是這纖細、孱弱的聲音,讓我有種被命中的感覺。我是說,在我這裏,這聲音和那束光擁有同樣的力量。它告訴我,這是老人蒼老生命的唯一期盼,在她的屋子沒有幾個人攪動的日子,她要抓住每一次有人來的機會。

用手驅趕著眼前的蒼蠅,我往前湊了湊,並無奈地吸了口臭氣,因為我實在憋不住了。盡管我仍然有些害怕,但還是被心底的某種願望驅使,我想說,“那就回一次家嘛你的家在哪裏?”可是還不等我張嘴,桂英就大聲嚷道:“這就是你家你還回什麼家?”

許是被桂英尖銳的聲音嚇著了,老人眼裏的那束光迅速收縮,很快,就斷電般消失了。我看了看桂英,我的意思是,你怎麼能這樣跟老人說話?

可是桂英對我毫不理會,依然大吵大叫,“你不是就躺在家裏嗎還回什麼家?純粹是老瘋了,你這個瘋燕子。”桂英的語氣,仿佛之所以領我來這裏,就是為了來發泄,來教訓,這讓我迅速收回了門外曾經萌生的對她的歉意,就像那老人收回那束強有力的光。我不再看她,獨自往老人跟前湊了一下,用柔和的聲音跟老人說:“你想回娘家是嗎,你就是想回一趟娘家是不是?”

可是令人氣惱的是,老人再也沒了反應,她深窟一樣的眼底從此幹枯的深井似的靜止了不動了,那黑漆漆的樣子讓你懷疑是否還有過剛才的一瞬。這真讓我著急。她簡直就是桂英的同謀,在充分證明桂英對她判斷準確的同時,堅定不移地告訴我“她是個精神病”。

有了這樣的證明,桂英並沒善罷甘休,從老人家裏出來,進一步說道,“一輩子沒回過娘家,都癱了,都不能動了,想起回家,不是精神病是什麼?!”

一輩子沒有回過娘家,老了想起回家,這句話遠比“一輩子坐在門口望燕子”更能打動我。我的母親都已經八十八了,她的娘家隻剩下幾個侄子,在離小鎮二十裏路的山溝裏,可是每年過年,都讓我的大哥開車送她回家。我常常開玩笑諷刺她,“還回家,人家連頓飯都不留你吃,叫什麼家!”可是不管我怎麼說,她都堅定不移。很顯然,那老人所指的家不是她居住的家,而是她的娘家。人生是個圓,她老了,又回到了童年,她想回到童年的家裏看看。沒準,她一年到頭坐在門口望燕子,就是望她的娘家。可是,當我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正氣憤地扭著屁股走在前邊的桂英馬上扔出句:“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作家,都是媽,這媽和媽也是不一樣的,不能拿你媽來比她!”

不知是因為想到母親有些激動,還是“燕子”老人的樣子讓人難過,還是桂英的話叫人生氣,反正,邁出“燕子”老人家院子時,我能感到我的眼角有潮濕的東西往外湧。並且,因為這湧動,我的嘴裏蹦出了要多生硬有多生硬的話。我說:“就是不一樣,也有不一樣的道理,你不能那樣對一個老人,她為什麼一輩子不回家,為什麼無論冬夏都要坐在門口望,好,就算她精神不正常,可她為什麼精神就不正常?”

我的反應之迅速,之激烈,不過是因為某種情緒,可是我的話,不但把桂英戳在那裏,也把自己戳在那裏。我把桂英戳在那裏,是我收回歉意,語氣太生硬了;我把自己戳在那裏,是被自己問住了,是啊,她為什麼精神不正常?

問出這句話之後,桂英身後的那隻球再也不動了,它靜靜地懸在那,仿佛一個巨大的問號,仿佛在反問,“我哪裏知道?”關鍵是,我從她看我的目光裏,看到一個可怕的東西,那就是,在她看來,我也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

在那段走訪歇馬山莊的日子裏,不管是在桂英眼裏還是在鄉親們眼裏,我都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我糾纏在“燕子”老人的故事裏,糾纏得毫無道理。那一天,我衝桂英說那樣生硬的話之後,桂英又領我去了水庫下遊的窪地,見了老人的兒子燕老大。她引我去見老人的兒子,自然是為了再次向我證明她話的正確,從而徹底打消我的糾纏。可是我在見了老人兒子之後,依然沒有放棄我的愚蠢的好奇。

那是一個看不出實際年齡的男人,個子很矮,目光怯懦,臉上的褶子如同窪地邊的溝穀,尤其他的腦門,他的腦門上有三道深深的抬頭紋,那抬頭紋紋路裏現出的比目光還怯懦的溝痕讓人看了心裏發緊。見到他時,他正坐在窪地溝穀邊放馬。桂英是在打聽了下河口幾個人之後才最後找到他的。桂英一程打聽時,村裏人向我們投來奇怪的目光,一個在水庫下遊撈沙子的老者聽說我們找燕老大,就從沙灘跋涉出來,眯著一雙昏花的老眼把我們——尤其是我,上上下下好一頓看,許久,才朝上邊指了指。那樣子好像我是罕見的怪物,是外星人。

實際上,當我們朝著老者指的方向,遠遠地看到那個在一塊苞米地的溝穀邊放馬的男人,桂英再就沒動一步。她的意思很明顯:要去你自己去吧,我在這等你。我自然是願意自己去的,在桂英衝“燕子”老人嗚嗚嗷嗷叫著的時候,我就想要是單獨行動該多好,那樣我至少可以自己操縱局麵。可是臨了,她真的放我獨行,我卻有些緊張。

夏天的田邊十分靜謐,沒有風,沒有蟬的鳴叫,蟬全躲在了水庫後邊的山上,就像風躲在了山後邊的樹林裏。我想,在那個上午的溝穀邊,在燕老大那裏,我的到來,不是一陣風,我的話語,也不是一隻蟬的鳴叫,因為燕老大見到我大驚失色,仿佛我是一個準備偷襲他的敵人。

在溝穀邊向他走近的途中,我心中蓄滿了很多問題,比如她母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念叨回家的,比如在他記事之後,她到底回沒回過家,再比如史家溝在他家的什麼方向,是不是東南,是不是他母親一年四季坐在門口望的方向?我的所有問題,都是關於他母親的問題,因為在從他家院子走出來的路上,桂英已經簡略向我講述了他的身世:他是他母親唯一的兒子,他身下有個妹妹嫁到岫岩鄉下也死在岫岩鄉下,他娶了個本村的老婆也在他們結婚三年之後,跟他吵了一架服毒自殺,從此他就再沒娶過,撇下一個女孩倒是被他的母親撫養大,可是她在十八歲那年到外麵鹽場幹活再就沒回來,有的說跟一個黑龍江的鹽販子跑了,有的說就嫁在水庫後邊的腰子嶺,到底怎麼回事,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