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天是個清晰而漫長的日子,店鋪的每個人發生了與前不同的變化。從不晚起的大姐由於疲乏和飲酒過度或一些別的什麼原因,七點多鍾還沒起床。二姐卻同跛足姐夫早早地就敞開了店鋪的大門。三十多年等來的新婚之夜沒因跛足使二姐感傷,她臉上還現出新人困乏且反光的紅潤。二姐一進店門,自然而然借用了大姐的位置,吩咐我們打掃昨天鋪派鬧騰的戰場。二姐喚四姐和傳榆名字的聲調,有著與以往不同的剛勁和硬朗,在挨個房間檢查太師椅有沒有因為人多而損壞時,命我拿抹布把桌椅依次重新擦一遍,還仔細察看了我擦後的效果。二姐的認真直到大姐起來後才稍有所減,才坐在接待間清點當日的旅客人數。
依我想象,大姐從酒中和夢中醒來一定立即恢複往日嚴肅而剛硬的麵孔,之後到接待間去問出昨夜旅客人數。當二姐把數字準確說出,她驀地大發雷霆,罵姐夫是沒用的懶鬼,是個離了嗬斥就不舒服的賤貨,以姐夫昨晚沒去接客為理由大肆發泄夜裏醉酒讓姐夫占了便宜的怒火。在我的印象裏,大姐從來沒有吃過虧,大姐的精明同父親一模一樣。父親說如果不是為更大的便宜甘願吃虧,那麼吃虧將永遠不是他做的事。然而,我的想象到了隻不過是想象,大姐在日光明晃晃照著菜園和店鋪窗口時才慢慢走出臥室,雖然不再是昨晚情意纏綿的表情,臉上卻確鑿地印著大戰告勝的喜悅,仿佛她醉酒之後,下了一個前半生從未有過的賭注,而這賭注隻在黎明時分就見分曉,大姐贏了。大姐幾乎是順理成章地順應了二姐那天早上以來生出的對工作的認真態度,要二姐今後接管她的外交事務,她在院裏院外處理日常瑣事。
一切變化都來得太突然,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大姐,她居然一掃以往老板娘的威風,甘願做二姐的助手。三個月之後,我們才如獲至寶似的大明真相:大姐懷孕了,孩子就是二姐婚後那個晚上的。這是一項有準備的事情,在大姐的事業中。幾年來沒要孩子就是為了等到這萬事俱備的一天,而這一天終於在她的親手栽培下付諸實現。
店鋪打破了平常的生活規律。由二姐出出進進辦外交,大姐每天院門不出,保護她的玉體安康。四十得子,確非一件小事,大姐謹小慎微的樣子像個初為人妻的媳婦。傳榆和四姐幾乎一人幹兩人的活,春暖花開,又逢小鎮港灣新建了天然浴場,過往賓客越來越多,店鋪空前漲滿。有不少旅客一住就是半月十天和一個月。由二姐夫出頭聯係,請來了電焊工,在床鋪上加了上床,新添的被褥累得我們頭昏腦漲,我們要在三天內絮好做好鋪到床上,周而複始的服務比以往繁忙而沉重。這期間二姐夫和黑臉小夥也時而加入我們的忙亂之中,二姐夫幾乎每天都要問客人多少,夥食安排怎樣,冥冥之中我還發現,跛足漢子成了我的姐夫之後,黑臉菜農的臉也不黑了,長長的頭發剪掉,添了不少精神,衣著也比以前齊整,還不時地出入大姐房間,同大姐笑嘻嘻答話,深得大姐喜愛的樣子。
這期間,變化最大的要屬傳榆。她居然在忙得臉都顧不上洗的日子裏生出了新的內容:畫眉描唇。原本她就漂亮得可以,新內容使她更加光彩照人。最令我奇怪的是,傳榆居然在有人的場合頂撞大姐二姐,客多時,大姐二姐叫她搬回原處把單間讓出她偏不讓,她說住慣了單間。大姐二姐沒有更多地捅她,日子也就那麼擁擠地過了下去。遇上不擇條件的女客,便安排到我和四姐的房間。
傳榆還突然間放開歌喉,往日的拘謹與羞怯無影無蹤,她揀一個歌從頭至尾唱完再揀另一首歌唱,甜脆動人的歌聲仿佛淙淙流淌的小河水。傳榆除了同旅客說話,與我們就像路人,隱隱之中生出一種堅韌似的。而大姐二姐對這種堅韌視而不見。
後來發生一件店鋪有史以來最大的事件使我如夢初醒。這件事徹底改變了傳榆的命運。同所有發生在年輕人當中的故事一樣,傳榆愛上了一個長期住店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是省裏電視台的導演,到小鎮度假。中年男子那種成熟地、準確地傳導著愛戀的目光,使傳榆很快步人魂不守舍的佳境。中年男子風流倜儻,衣冠楚楚,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他幾乎沒來幾天,就中斷了去天然浴場的安排,默守在房間極富耐性地等待傳榆每日一次的清掃,是在第四次清掃房間的時候,中年男子用含情脈脈的男中音命中了傳榆的愛情之門,使傳榆決定把終生都交給他。“你是小鎮的驕傲,你可以成為電影明星,傳榆,我愛你,我好像找了你很久很久。”她從中年男子身上看到了美好前景。
如果不是單間加深了一個獨身女子的寂寞,如果不是這種寂寞的誘惑,傳榆同中年男子的感情或許不會發展如此之快,不至於以突然的變化觸怒大姐二姐。愛情使傳榆把中年男子引到單間。起初他們隻是眉來眼去地談些不著邊際的事情,諸如小鎮一年四季的變化之類,後來中年男子講起城市人的生活習慣,城市女子的皮膚保養,後來中年男子讓傳榆試穿他在小鎮給她買的淡粉色半袖衫,讓傳榆試穿紅花遊泳衣。傳榆臉紅著試了半袖衫,卻遲遲不試遊泳衣。中年男子不逼,不多說一句話,隻癡癡地瞅著傳榆羞澀的眼睛。他懂得未婚女子的心愈是矜持愈能使她們上當。最後,傳榆一閉眼睛脫了外衣,中年男子熱烈而貪婪地欣賞著她的線條,趁傳榆閉眼的工夫一把握住她的顫抖的手指。他拽住她的手往身邊靠,她聞到了陌生男人的氣息,她軟軟撲到中年男子懷裏。她狂吻著他,擁著他,手在他寬闊的肩上撫摩;她任他咬她嘴唇,摸她乳房。她積攢了多少年的感情就等待著這一天,他們相擁著如膠似漆。
這之後的第二個晚上傳榆就全部給了他。中年男子的富有經驗使傳榆度過極幸福和快樂的初夜。後來每晚十一點之後,中年男子瞅大家睡去,便輕手輕腳溜進傳榆單間,獨吞傳榆的溫柔與純情……
就在他們目空一切共度良宵的第四個夜晚,大姐二姐二姐夫和黑臉菜農敲開了傳榆的屋門。黑臉菜農一臉凶相,拽出中年男人就打,邊打邊問再做不做壞事。傳榆不顧一切護著中年男子,質問二姐夫和黑臉菜農有何權利打他,她愛他,她決定跟他走。想不到這句話刺激了黑臉菜農,一拳捅到中年男子鼻梁上,“帶走!”中年男子捂住滲血的鼻孔嚅囁半晌才支吾出:“不,饒了,不。”傳榆突然止住尖叫,愣愣地看著中年男子。
這些都是後來傳榆哭訴給我的。她說她上了那男人的當,不過她並不後悔。她說能把女子最保貴的貞操給了大城市人她終生不悔。她說她為真真實實地愛過大世界的人而感到驕傲。
大姐並沒有以為店鋪發生此事對她對申家姊妹將是多大汙辱。第二天她心平氣和地把傳榆叫到接待室,讓傳榆嫁給黑臉菜農。大姐說本打算讓老四嫁他的,人家偏偏相中了你;大姐說人家知你失身還要你,你當識時務;大姐說一個女子失了身子就降低了身價,就不要想得太高。
聽完大姐的話我半天喘不過氣息。我想起那些天大姐二姐對傳榆變化的熟視無睹。他們早就知曉傳榆變化的內在原因,她們完全有可能阻止傳榆上當,可是……我心中有水一樣的東西在流,流出一絲絲對眼下日子的惶惑。
大姐的話仿佛使傳榆受到巨大的屈辱,她一高跳起,嘴唇緊咬,唇邊濃密的汗毛顫抖起來,恍如一隻蟋蟀正在以挑戰者的姿態抖動著細黑的觸角,顯得威武而傲慢:我不,我不,我就不……傳榆以往和悅的聲音變得粗礪、尖刻,那張好看的臉扭曲得如同浸泡在鹹水裏的黃瓜。我從未見過傳榆這麼激動,她嘴唇猛烈抖動著,眼角浸含一束尖銳的火花咄咄逼人,直視大姐。大姐被她突然的爆發驚呆,可是不久大姐就平穩下來,大姐平靜地看著傳榆,下巴用力牽動一下:你走吧。大姐異常平靜地說出這句話,沒動半點火氣。
傳榆臨走沒有留下任何要說的話。她默默地捆綁行李打點行包。捆行李時黑臉菜農闖進單間默站了一會兒。傳榆沒有抬頭。她把行李垛到庫房的牆角,就拎著進小鎮以來攢下的嫁妝上路了。走門口時,傳榆用極柔和極親切的語調告訴我她不回家,她要奔翁古城車站到外邊去,去找那個中年男子。傳榆穿一雙閃閃發光的絳紫色皮鞋在布滿沙土的小鎮街道上踏出嚓嚓的聲響,踏出一溜淡淡的塵灰。音響和塵灰消失的時候,傳榆已經走進東方眩目的光輝裏。傳榆轉頭同我和四姐最後一眼告別時沒有眼淚,嘴角和麵頰掛著剛強且燦爛的微笑。
望著傳榆遠去的背影我竟再也止不住眼淚,四姐退回牆邊抽泣開來。出事後的幾天裏,傳榆一直是那樣沉靜,沉靜得如同一塊石頭、一截鋼塊;依舊熱情待客勤快清掃,看不出絲毫內心波動。傳榆竟什麼也不說就離開我們……
傳榆事件仿佛深秋的嚴霜落入一片草地,四姐一下子萎靡不振。四姐一直不敢正視大姐,眼珠在賬本和活計之間團團轉著不再說話,同新到旅客原就簡短的寒暄也被徹底省略。每當黃昏日落,小鎮的喧鬧漸次消除,四姐的臉色便如黑夜一般陰沉下來。四姐的沉鬱給大炕帶來凝重的氣息讓我們共同消受。在那四野靜寂的夜裏,繁星從遙遠的天際泛著光亮,展示著那個世界的空曠、浩渺和無窮無盡,四姐歪著腦袋遙望著不可企及的一切,胸腔發出低回而冗長的聲音,“傳柞……”四姐喚我的名字。我感到從縫隙裏拽出一絲細弱的遊絲,“傳柞……”遊絲漸漸拉長,拉出無限歎息於每一寸空間。我嗯了兩聲,可是四姐一直沒有下文,窗戶牆角下蛐蛐成隊結伴地叫著,哪個屋門孤獨地磕響一下。四姐還是沒有下文——
我能理順四姐的心緒,我知道她憋在內心難以啟齒的將是什麼。她已經麵臨去走大姐指給她的路的時候了。所長侄子的婚事對於大姐和店鋪多麼重要,大姐饒不過她。問題是,傳榆顯而易見找不到那位中年男子,傳榆注定要回到鄉下去,去過祖祖輩輩指地為生的日子。這事實叫她每一想起就無法忍受,放棄這份她想了多年的賺錢的工作回到地壟裏去怎麼能夠辦到?
也許正是這厚重不可測的夜,孕育了四姐生命的轉機,後來的日子裏,四姐帶著勇敢和新奇踩試獨木橋一樣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四姐不愧是大姐的忠誠妹妹,不愧聰明有文化,她主動同黑臉菜農搭腔——黑臉菜農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態。四姐同他說日光,說菜葉,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以一步步切近他的情感,自然而緩慢地駛入結婚的港灣。
初春季節空氣濕潤,菜園裏流蕩著溫和且迷人的水霧。四姐在菜園裏幫忙割蔬菜。四姐幾乎把所有剩餘時間都搭在菜園裏。她偶或看一眼黑臉菜農,二姐夫不在的時候,就長時間去看,直到看到粗濃的八角胡激起幾聲心跳。有這心跳,四姐便對他對自己都有了信心,便舒展了幾天來的一直緊鎖的雙眉。
黑臉菜農的確不是怎樣糟糕的男人。細高個兒長瓜臉,唇上有濃黑的短胡。胡須雖濃烈,小眼睛也少男人的溫存和熱情,卻看不出入夥搶劫的邪惡稟性,並且我發現,隻要肯用心,他的溫存和熱情是可以調動出來的。因為沒用幾日,四姐就從她的努力中得到回報——每來旅客他都在菜園喊四姐一嗓子。
傳榆走後大姐又從小鎮招來三個女工。因為就在不久,大姐便要生產。她提前為自己雇了保姆。大姐招保姆的條件很嚴,需品德好有教養還要喜歡潔淨。大姐的房間頗為講究,後牆放著一張檀木雙人沙發,沙發上蒙有綠色綢子,一張大理石麵的新式八仙桌上放有一大盆夜來香——顯出一種莊重和氣派。大姐還在梨木酒櫃上放有尖頂長鳴鍾和銀雕筆架,這些古玩是小叔走後送她的。她要保姆同她一樣喜歡這些東西。
姐夫在大姐即將臨產的日子裏麵目和善了許多,不再一肚氣沒法出似的怨聲載道——當然他從來都是怨而無聲的。大概即將做父親的喜悅平複了他無處發泄情欲的焦渴。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愈來愈懶得夜半到翁古城車站接客。每每吃完飯都能窺見他麵上的憂煩——對黑夜的怵意。但是,隻要發現大姐在一旁瞅他,他就痛痛快快地登上三輪車。有一種男人生下來就注定永遠懼怕自己女人的眼色。這種男人麵上常常暴露一種凶殘,仿佛不是不報,時辰不到,隻待有朝一日還原終生遺恨。可你永遠不必指望這種男人有什麼爆發。大姐夫就是這種男人。對他了解越深,我越懷疑他的祖輩父輩根本不是小業主,而是酒徒和懶散的敗類。
大姐的孩子生得十分艱難,請來了小鎮的所有婦產醫生,用了足足四十八小時,才見到帶血帶淚的嬰兒——一個男孩。難產的疼痛使大姐生完孩子就恢複了從前的嚴肅和冷峻。哺乳期十分短暫,大姐把孩子的所有一切都交給保姆。之後,大姐就把精力投給店鋪。一切跡象都表明,大姐為生孩子而生孩子,懷孕的負擔使她纏綿了九個月。這種負擔一旦卸卻,她馬上精神振奮,在店裏指指點點威風凜凜。
然而,中斷的十幾個月使她對店鋪的管理感到陌生。所有的賬目都讓二姐重算一遍,最後在跛足姐夫的幫助下才一筆筆算清。跛足姐夫總是在關鍵之處記得清清楚楚,補充了二姐的所有遺漏,說話時還溫情地瞅著二姐的臉,啟發著二姐的記憶。大姐對這一細節注意了許久,她看看二姐看看二姐夫,之後嘴角凹下一道深坑。我已熟諳了這道深坑的意義,它是大姐起誓和下決心的重要標誌。
那是秋高氣爽的深秋季節,小鎮上空的風一陣緊似一陣,一陣陣增加著小鎮的蕭條、淒冷,不久就襲來了第一次寒流,店鋪的玻璃窗上掛滿霜花。霜凍使院邊的一叢叢枯草銀光閃閃,大姐嘴角那道深坑一連多天沒有消除,同初冬的霜一樣使我們感到嚴峻和寒冷。她取消了二姐總管理員職務。大姐沒有在語言上表明,隻是親自跑裏跑外,把持著倉庫的鑰匙,而分派給二姐一些洗曬床單抱草擇菜之類零碎活計。店內恢複了原來的局麵,跛足姐夫全身心回到他的菜園去,不必惦念店鋪的賬目和開銷。大姐一經重新當政,就變成了與她的孩子、氣派的房間以及漂亮的古玩毫無關係的強人,使你懷疑她是否有過女人的器官和情感。大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話少,舉手投足無不是一種命令的暗示,大家稍有怠慢,便招致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