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進入工作的第一件大事是給兒子過百歲,操辦的規模同二姐結婚不相上下。不收禮無償宴請。這筆破費征得了跛足姐夫的同意。後繼有人的公布於眾也將是二姐夫日後有待完成的事。然而這隻不過是一種自我感覺,參宴者沒有誰提到大姐的事業後繼有人,大家把酒杯撞來撞去喝得酩酊大醉,之後趔趄著離開店鋪。
二姐退下來好多天不能適應受人限製的日子,尤其當大姐分派二姐去幫新來的女工洗衣切菜,她覺得受了莫大的屈辱;早先二姐沒有這種情感,早先她工作的宗旨是不違背一絲一毫大姐的意願來報答大姐的恩情;早先她不曉得這店鋪是深得跛足男人的資助才開業,不曉得大姐為了籠絡跛足男人開業之前就把她許了他。一旦真相大白,二姐便要尋找一種心理平衡來彌補為店鋪受騙上當的委屈,雖然萬元戶的跛足丈夫待她不薄。然而這種心理平衡在大姐生出孩子之後遭到破壞。
結婚以來,二姐變得沉默寡言,從不因頭腦裏閃過什麼念頭,就讓舌頭撒野胡說一通。可是初冬的幾天二姐一反常態,她總是在大姐命女工每間客房一天給四包茶時插嘴道四包太多,兩包足夠了;在大姐喊黑臉菜農把院中菜葉掃淨時吵吵不用掃,動手撿撿完全可以。二姐說時極其認真入境。這是做了十幾個月店鋪負責的結果。心理慣性使她對每一件呈在眼前的事物都有自覺的思考和安排,而這思考和安排一旦同大姐的安排發生出入,嘴就自然而然流出。思考對已經發生和即將發生的問題的處理和安排既有主宰一切的快感,又能填補一條線工作的空虛。十幾個月的嚐試使二姐深悟並切膚體驗了其中的妙處。她終於想通大姐能同大姐夫過到至今相安無事的根本原因所在。乍進小鎮大姐讓她當總管理員,這份工作實質是管理床單被罩枕套和桌椅鑰匙等一些死物,那感覺同調動活人錢財完全不同。而如今死物也不歸她管,她隻有東一手西一腳地幹些雜活。二姐覺得日子死了一般。她弄不懂這死氣的日子是怎樣闖進她的生活,以往回家同跛足丈夫回顧一天經她指令得以實施的大小事情的時間變成一段沉悶和空虛。二姐對眼下日子的總體感覺是沉悶和空虛,因此她對自己冥冥中生出的長舌婦樣的多言多語毫無感覺。
同黑臉菜農結婚的事情即將在四姐身上發生。然而當這件從前以為不祥的事情來到眼前,四姐並沒有任何不祥的體會。當局者迷,她幾乎是自願上鉤地進入了大姐最初設下的陣網。她把黑臉菜農從失戀的痛苦中救出,將自己投入到初戀的爐火中去。與大姐二姐不同,四姐竟有一段短暫的所謂戀愛。當然,這戀愛是四姐自己親手設計的。四姐的真誠表現在對於她所麵臨的所有事物,她寧願把黑臉菜農到店裏借針線借算盤之類小事都想成與她有關,想成黑臉菜農特意借機看她一眼或同她說幾句話。而這種假想次數一多,就使四姐誤入歧途。四姐竟在後來的日子裏一天不見兩次菜農就仿佛丟失了珍貴的什麼,並且四姐專為黑臉菜農買來日記本,記下她一個個又甜又苦的惶惶不安的日子。四姐的誤入歧途真正喚起了黑臉菜農的情感,他每天都到接待室去坐,去同四姐談小鎮的地理位置店鋪在小鎮的威信以及外地客人的不同飲食習慣,他們的談話幾乎是喋喋不休的,且有時又有難堪的停頓。這種初戀本該拉長一段時間,使他們逐步逐層次體驗到戀愛的美好,比如一同在如水一樣明淨的夜裏散步,躲到漆黑的樹蔭下去偷偷試探接吻的把戲……可是一件意外的事情把婚期突然推到他們跟前——稅務所長給侄子弄到三間房子。
黑臉菜農特殊的家境和大姐剛剛辦完兒子百歲,使四姐的婚事沒有大操大辦。然而這並沒削減大姐的興奮和喜悅。整整一天,她臉上都掛著平素罕見的勝利者的微笑,雖然這微笑並不溫存,且顯出銅幣一樣的堅硬。傍晚時分,大姐差人租車給四姐送去一套剛買的組合家具。這是大姐送給四姐的嫁禮,也是大姐對四姐婚事沒用她插手就走上既定軌道的即興表示。大姐僅在三天前才動這個念頭。“五十鈴”拉著家具顫搖在彌漫塵灰的街道上,大姐停立鮮綠的菜園目送藍色的車體。四姐新家在小鎮東南的崗梁上,曾是邊防哨所駐所的地方,瞭望塔一樣明亮顯眼。邊防哨所遷居後稅務所長以特殊的權力變買了它。它與鎮西吊腳處二姐的新家大姐的店鋪遙遙相望,晚霞斜射,構成一個輝煌奪目的三角洲。大姐站在菜園向東西兩處望著,泛紅的臉腮一動不動,時而用手指戳戳自己尖硬的前額,直到四野投下黑影,小鎮在一片炊煙中模糊下來,才回到屋子動作瀟灑地喝了一杯陳年老酒——這是父親的嗜好,成一筆買賣便要消滅一盅烈酒。
四
店鋪好寂靜。翁古城火車站的兩班旅客還沒到。近鎮近鄉的旅客多半是做買賣的二道販子,他們住店的主題就是睡覺,積攢下一個日子的精神。在那個四姐結婚的夜晚,忙完旅客吃的住的,我很長時間不能安定,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和心力憔悴。我的思想始終停泊在一個含糊不清的事情上,仿佛與家族,與家鄉的田土,與大姐二姐四姐,與小鎮和店鋪都有關而又都無關;我想到不久以前的那個陽春三月,在我們眼前閃動過的“理想”,誰找到過理想呢?理想隻不過是哄你去為之奔波的誘餌。我想,也許我該替姐姐們高興,祖上無蔭的鄉下小百姓如今能在小鎮立住腳根,實在是家族的驕傲和鄉下人的驕傲。況且二姐夫的積蓄和四姐夫的勢力為店鋪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然而,不知為什麼,我一直不能像大姐那樣坦然和安靜。那個晚上我如坐針氈,坐立不安。我的眼前總有一片明明滅滅的燈火在閃爍,讓我覺出生命的飄忽和寂寞。生命是寂寞的。
歲月緩緩流逝。那年冬天和春天的小鎮格外活泛。鄉下人收成尚好紛紛湧向小鎮。街道通往店鋪的一段土路很快變成農貿市場,叫賣聲此起彼伏,五雷灌頂似的覆蓋在店鋪和菜園的上空。市場吸引了遊人,翁古城下車住店的旅客紛紛舍棄國營旅館到繁華的市場地帶來,因而大姐的店鋪達到夏季過後從未有過的高潮,所有上鋪都住滿旅客。住客一多,大姐那張冷峻的臉就綻出剛硬的微笑。大家在她的指揮下忙忙碌碌早起晚睡。四姐夫買一輛摩托總是在半夜才突突突拉走四姐,有時四姐就在店鋪過夜。自從結婚,四姐自設自鑽的情網就被打破。“不過如此。”她說。四姐這句話叫我為她結婚十分難過,四姐真應該在那個自設的網中津津樂道鑽到永遠。有時夜半聽到突突的摩托聲她眼神恍惚。她說她恨不能晝夜上班。從四姐口中得知,四姐夫是個情種,他對女人的一腔真情都讓傳榆帶走了,而對四姐異常冷淡。陽春三月,二姐開始大口大口嘔吐,每次嘔吐都痛哭流涕。妊娠反應叫她忘記了日子的沉悶和空虛。不過跛足姐夫倒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二姐每一次嘔吐,他都從菜園一顛一拐走出來。到二姐身邊做深深為之痛苦且又無可奈何狀。大姐的孩子此時已經能夠咿呀學語。小保姆動輒抱在春陽裏逗出幾聲嘎嘎的笑,滿店的人都跟著笑。小孩的笑聲像春天一樣使人感到溫暖和舒心,受用這種笑聲最積極最真情實意的要屬大姐夫,這個木訥的父親連孩子都不會哄,隻會跟著嗬嗬傻樂,開心透頂的樣子,他大約直到現在才嚐到作為人來到世上的幸福滋味。他隻有在逗孩子時才不顧忌大姐的眼神。
這時節一個從外地回來的小鎮人傳出口信,說在省城看見傳榆,她已完全改變了原來的模樣,蓬頭垢麵擠在大街小巷的人群中,眼神呆呆的像個傻子。於是小鎮人就猜想傳榆定是找到那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定是領她吃了頓西餐就借故跑掉……這消息給店鋪帶來的騷動隻是一刹那,沒用多久大家就因繁忙的事物忘掉一切。
四月將至,菜園邊幾株迎春花吐出飽滿的花蕾。它已經好幾年沒開花了。大姐栽下它隻開過一次,後來每年春天就奇怪地隻長葉子,枉受春風的吹拂春光的浸潤。去年春天差點被二姐夫拔掉,它滿枝連葉子也不長,仿佛已在寒冷的冬季被活活凍死,多虧大姐念記栽它時雙手磨出的血泡才保下了這個生命。而它竟以滿枝花蕾在又一年的四月回報了大姐。它的開放是突然的,似乎僅是一個晚上或一個早上的事情,滿院沁著迷人的花香。
就在花開不久的一個早上,小鎮街道走來了一輛馬車轎子。棗紅馬身後的那頂轎子光彩照人,遠遠地就吸引了小鎮人的眼睛。這是一頂同電影中看到的古時轎子一模一樣的轎子,頂篷裝飾粉綠色織錦緞,四周圍有金黃色絲穗,在火紅的織錦圍篷上飄蕩。馬車轎夫坐在前邊,吆喝著大馬穿過市場,直奔大姐的店鋪。
當天我就知道。這是誕生在小鎮上的又一樁生意,用馬車轎子接送客人掙出租費。年輕漢子深解當代旅客心理,坐膩轎車麵包三輪車,都願意體驗古人坐轎的新奇感覺,在馬路上慢慢觀光。這樁生意的出現使小鎮迎來了嶄新的一天。馬脖上的鈴聲和噠噠噠的馬蹄聲震動著街道兩旁人們的耳朵,也使店鋪迎來了嶄新的一天。他為店鋪送來了喜歡古典情味的旅客,而店鋪恰恰為他們準備了仿古太師椅八仙桌和雕花板床。天作之合使諸位姐姐登時大驚。
馬車轎夫是個極其一般的小夥,既不英俊又不帥氣,也不是那種能夠啟發女人的靈性的男人,倒是肌膚健壯個頭超群,有一副剛毅的嘴角,小眼睛含著奕奕的神采,紅潤的臉膛散發著青春的朝氣。這朝氣有一種雨燕展翅般的風力讓你感到清新和空氣的壓迫。他進門打量了一下總是第一個出去迎客的四姐。這是陌生人相見常常出現的那種迅速的打量;之後熱情地掃視了一下店鋪的全貌,那種熱情也是人對物才有的熱情。比如對一件可體的衣服、一間漂亮的屋舍或者一本從封麵就能看出的描寫愛情的書;之後極輕極輕牽動一下下唇:
“誰是總管?”
大姐很快迎向前去,請馬車轎夫進屋坐談。他沒有動步,隻是毫無表情地提出,他要長期住店,長期為店鋪接客。他說他是專投店鋪的名聲來的。他要在院內停放馬車和喂馬,一天上交二十塊錢。馬車轎夫說完,就審視著大姐的表情,做隨時撤出的準備。然而,沒用多久的思考,大姐就答應下來,大姐的條件是,馬料自備,有一間六平米的單間供他居住,夥食打在二十塊錢之內。於是,馬車轎夫滿意地叫響了他那漂亮的長鞭。
所有的新鮮都發生在早上的一瞬。當馬車轎夫第二次出現在街道中間,慢慢穿過人流擁擠的市場,被它吸引的目光便大有所減。我與姐姐們的驚訝和好奇,也便成了隔世紀的事情。他給店鋪帶來的唯一變化是:店鋪從此住進了一個一年半載不再走了的旅客,院中每晚有棗紅馬嘁嘁嚓嚓的咀嚼聲,間或,能夠聽見五音不全的男中音歌喉和偶爾幾聲大姐二姐老四老五的稱呼,而日子一長,一經適應,就連種變化也仿佛不曾有過似的無人察覺。
不過,馬車轎夫的到來使店鋪床位一直處於高潮狀態。二姐身體的孱弱,客人的頻頻來去使大家疲憊不堪。這時節又是菜園收菜的旺季,跛足二姐夫和黑臉四姐夫幾乎幫不上忙,有時插進手來反倒越幫越忙,不是把芹菜切長肉片切寬就是把洗好的床單被罩扭成抹布。最後二姐四姐隻得連怒帶氣攆走他們。最後大姐聽取馬車轎夫的建議和為了減輕大家負擔,同跛足姐夫商量從小鎮招來兩個廚師,充實原先食堂的力量,為旅客做仿古風味小吃。
馬車轎夫起初言語極少。少得幾乎有些冷漠,沒用幾天,當他同大家都混熟,話語就漸漸多起來。午飯半小時幾乎成了他的新聞報道專題,完全不像大姐夫隻顧悶頭吃飯。他講翁古城火車站的人流像螞蟻過道,講翁古城百貨商店櫥窗裏的模特怪模怪樣令他想起小時看的木偶戲,講坐有國家重要領導人的專列經翁古城火車站時所有火車都停下歡送,有時在講翁古城女人走路腰擺臀動時還起身扭紮兩下。馬車轎夫風趣、幽默,他在報道午間新聞時還參與了誇張開來的吃相,大口大口吞飯咽菜仿佛他在吞噬氣魄和力量,每每使食堂裏嘩然一片或鴉雀無聲。觀賞馬車轎夫吃相和聽他的新聞不久便成為店鋪日間不可缺少的內容。
菜園邊的迎春花依舊開得芳香,不過有許多早開的花瓣已經開始飄零。暮春時節,天氣晴朗,整個店鋪同小鎮的上空,流蕩著一股暖洋洋的氣息。店鋪經潮濕而勃發的氣息的浸潤,充滿了家庭般的和睦和溫暖。這是開店以來從未有過的。大姐改以前發號施令為親手參戰。她把六平方米的單間收拾一新,與此同時還略微打掃了別的房間。“馬車轎夫對店鋪有功。”大姐說。大姐為她的反常舉止找到了合理理由。我們大家也為這合理的理由幫前幫後。
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發現,大姐不像以前那樣嚴厲和愛訓人了。這個發現是在一個陰暗的天氣裏得來的。店鋪煙囪的窠巢裏,有窩麻雀嘰嘰喳喳亂叫,傳出孩兒急於吃奶的嬌性的殷切,不知什麼機會的啟示使我瞄上這窩麻雀,我細致而動情地觀察著它們的情態,一隻小雀把母親喂給的小蟲偎在身底,想挑逗玩味又著急於吃掉的難堪樣子十分可愛,我看得入迷,忘記手中拿著大姐急要的木椅。當我從癡迷中回轉神來,隻見大姐接過我手中的木椅走出老遠。這一發現使我欣喜若狂,能在百忙之中無所顧忌地觀賞動物世界在店鋪多麼不可想象,然而,我的激動隻在一瞬就讓莫名其妙代替,大姐除了調動大家幹活什麼時候容人呆立?
那個晚上馬車轎大回來比往常稍晚,說那列火車晚點半小時。當二姐幫馬車轎夫喂完牲口,四姐替馬車轎夫打開房間放下蚊帳,已是零點一刻。那天晚上二姐夫沒等二姐,二姐一個人回家去,四姐睡回炕上時,喘著粗重的氣息——四姐不知為啥已好久不回家去了。那個晚上店鋪靜寂,夜未從每一個縫隙襲進大炕,使我和四姐難以成眠。我一直為大姐幾年來沒有過的溫柔和順、善解人意感到莫名其妙。我無法排遣這種莫名其妙對我情緒的擾亂。問題是,這種和諧和寧靜來得太突然,讓我想起小時候偎在母親身旁的情景。當我在冥冥之中說出我的思想,燈光下四姐的表情更令我莫名其妙。她除了不答自答地哼了一聲,半晌說不出話來,臉腮和下巴的扇動傳達出她早有察覺和另外一種複雜的情緒。她焦躁不安地翻來覆去,最後起身關掉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