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發現不斷湧進我的眼睛,二姐再也不在大庭廣眾之下如入無人之境似的嘔吐和終日現出懶散不堪的倦態,她幾乎每天都早來晚走,不用跛足姐夫陪護。她同大家一樣忙前忙後,忙一些早先大姐支使都不願幹的事情,連食堂鍋底的柴火也要幫助看好。二姐變得異常嫻靜,長舌婦似的多言多語無影無蹤,有時閑來兩眼癡迷地望著門口或更遠的什麼地方。更重要的是,她居然穿起為姑娘時穿的緊身衣褲,全不顧繃緊的隆起的腹部的惹人注目,走起路來扭扭紮紮的樣子十分好笑。這些發現攪得我異常不安,不知何時以來我像隻木雞呆頭呆腦,除了同四姐交流別無選擇。四姐幾乎勃然大怒,像賭場上輸了錢的賭徒。
“發賤!”四姐說。
“真是這樣。”我說。
“咋樣?”
無論是在此之前還是在此之後,我都沒有看到四姐火氣如此之大,她兩手對握算盤往桌上狠狠一敲,之後揮動雙手示意讓我趕緊離去。
無疑我的發現使四姐陷入深深的痛苦的境地,然而究竟是什麼東西真有這樣大的力量?我無從知曉。那一天降臨了又一個寂寞而使人窒息的夜晚,空氣仿佛受到外界什麼壓力不再流通,大炕上憋人又燥熱。我同四姐靜靜地躺在炕上等客。那晚馬車轎夫和大姐夫接來六個客人,大姐很晚才睡一直等到十一點半。二姐是在跛足姐夫的催促下才在十一點左右離開的。四姐把客人安排好,就一頭鑽到六平米的單間再沒出來。
突然發生的事件給我帶來極大的興奮和恐懼,我幾乎不敢抬耳傾聽夜的所有聲音。我從興奮和恐懼中揭開了這些天一直使我困惑的奧秘。
四姐在黎明時分回到我們的大炕。她的動作貓一樣敏捷,輕手輕腳,連喘息聲都似有似無。我沒睡,也沒驚擾她,我一直在想一個十分嚴肅又十分可怕的問題。這問題叫我隱約感到惡心,又時而感到一種嘔吐後的淋漓痛快。
那件唯我一個人知道的四姐和馬車轎夫的事情我守口如瓶,因而店鋪仍然過著平常的日子。大姐一天比一天減少了陰冷和嚴厲,平常少有的堅硬的微笑變成了日間常有的溫柔的笑容。她不再把兩眼盯住店鋪的賬目、客人和裏外事務,眼波流動的範圍寬廣且帶有一定色彩,尤其當大街或市場那邊響起嘎嘎的鞭響,她布有皺紋的眼角都有些發亮。逢上皓月如水的夜晚,她居然打破八點必須入睡的常規而在院中靜坐,向姐妹們講述童年發生在家族裏的趣事,大姐講時麵含柔軟的微笑,瞳仁映著遙遠的、孩童般的親切。大姐婚後,隻有在二姐婚日那個醉酒的晚上,周身散發著母親般的暖意。為此我一直懷疑,如今的大姐是否經曆了一次痛苦的嬗變——在不被任何人發現的刹那。大姐講完小叔在沙灘上娶小媳婦講她怎樣挖空心思騙小叔做泥人,直講到空曠的夜路上傳來噠噠的馬蹄聲。
然而,大姐如水般的溫柔並沒泡開二姐四姐對童年往事回憶的靈性。她們跟著說三道四,跟著笑,她們敏感的神經卻被另外一種聲音和事情緊緊牽動著,尤其四姐,那個被馬車轎夫占有的夜晚非但沒有增強在大姐二姐麵前的優越感,反倒使她惴惴不安,陷入更加緊張和痛苦的狀態。聽大姐溫情如春的講話她沒有半點快意,她遭了芒刺一樣轉動著脖子,陰鬱的雙眸蒙有一層厚厚的雲翳。可是,二姐四姐的情緒並沒影響大姐的回憶,有一個晚上,大姐的童話在聽到馬車轎夫揚鞭時,達到了空前迷人的境地。她首先使自己深深迷醉,她仿佛從熱戀中醒來的少女,臉蛋緋紅,雙眸放光,明澈如水。當馬車轎夫走進院門,大姐幾乎是赤裸裸的含情脈脈,臉上的笑靨裝著一汪火岩一樣的東西,映得她光彩四溢,然而,大姐一整晚積蓄的熱烈情感在馬車轎夫和大姐夫進門的瞬間遭到徹底破壞。馬車轎夫並不看她,安心停放自己的馬車,把時機合情合理地讓給大姐夫,而大姐夫早為大姐少有的晚睡興奮得不能自已,他率先並毫無遺漏地迎接了大姐的目光。
那個晚上二姐早早打發二姐夫說她腿沉不願走動;那個晚上我還在廁所裏發現二姐腹部纏有寬寬的布帶,我的突然闖入使二姐驚惶失措,那個晚上我一直以為有什麼不祥的事情即將發生。因為我看到二姐在幫轎夫倒飼料時,眼睛直盯馬車轎夫的單間,單間裏,四姐正在替馬車轎夫打水放被,而大姐在院中磨蹭半天沒有進屋。然而,什麼都不曾發生。二姐喂完飼料就打水洗腳,四姐在單間呆了不到三分鍾就回到我們的大炕,大姐也在大家安頓後閉燈睡覺。那個晚上,二姐和四姐異常的話多,好像剛剛得到了什麼讓她們各自都在歡喜。二姐說結婚之後第一次回來睡,心情真好;四姐也說好想念的,她時常回想大炕上的情景。四姐還在突然之間提到傳榆,說傳榆如今也不知去哪了。她們的談話在提到傳榆時戛然而止。
第二天跛足姐夫來得很早,說菜園的芹菜要劈早茬。他進門時正碰上二姐在同馬車轎夫說話。馬車轎夫很早就在園裏走動,抱膀環視小院四周儼然一副主人公姿態。是他的腳步喚起了二姐四姐。四姐沒用兩分鍾就梳洗完畢來到院裏,動作緩慢的二姐因一塊雪花膏揉不開拖延了時間——二姐近日非常注意雪花膏的質量,她一再抱怨雪花膏像粉麵一樣粗糙。馬車轎夫同二姐說的是一個全新的話題,說有機會拉店鋪的姊妹們逛逛翁古城,打扮成大觀園中的小姐模樣到城裏兜風。這話題是由四姐一早引起的,四姐向馬車夫問了早上好,馬上就說到天氣,說到這樣的天氣最適合遊玩。說到自從來到小鎮沒出去一次,說到什麼時候跟馬車出去走走,就在這時二姐從屋中出來,“是啊,什麼時候拉咱們上翁古城逛逛。”二姐的語氣是溫和的,絕不帶強詞奪理色彩,可四姐聽來就有不同,四姐驀然一笑轉身進了食堂。
跛足姐夫的早來頗使二姐受挫,不過二姐已把掃把拿在手中,她自然而然打起院子,日漸隆起的腹部如何也捆紮不住,她自己並不清楚這點,她自我感覺良好地掃了東院西院,直掃到吃飯時馬車轎夫走進食堂。
大姐沒有早早起床檢查工作和布置當天該做的事情,以尋得更多機會彌補昨晚沒同馬車轎夫搭話的損失。大姐起來已經日升東天,她慢慢騰騰不慌不忙,她的眼皮略帶睡覺過多出現的臃腫臉也像幹油暴曬後似的,泛著灰塗塗的亮光。大姐起來時馬車轎夫早就起程,不過大姐並沒在意這件事情,她洗完臉上了趟廁所,然後喝幾口稀粥,就去和旅客們說些小鎮上的浴場和氣溫之類的話。
這是一個暴熱幹燥的日子,空氣中一點不見濕漉漉的水霧。燥熱使時間變得愈發漫長,店鋪的整個上午都在無邊的忙碌和煎熬中,二姐四姐時而在院裏煞有介事地走來走去,時而像一對患難兄弟形影不離,她們甚至能夠一起說些暖心的話:“二姐,當心身子,兩個生命呢。”“嗯,小心著呢,你也該要一個了。”這種話說著說著,氣氛就有些壓抑,有些緊張,有些艾蒿水一樣苦呻呻的氣味。這種情景直到中午時分,翁古城火車站的第一幫客人被轎夫和大姐夫接回,她們才從沉悶緊張的空氣中脫出。
中午時分無論怎樣都是歡快的,馬車轎夫大汗淋漓地把飯從屋裏吃到屋外,吃到陰涼的前廳屋簷下。剛到的旅客在院內讚不絕口誇獎小鎮風景店鋪幽靜秀氣,二姐四姐坐定接待室,安然而富足地看著馬車轎夫把一個個吃相誇張開來。二姐四姐滿含癡迷的、燦爛的微笑。
下午的時光過得很快,午睡之後人們便開始準備晚飯和搬弄汽水箱。晚飯是頗要講究的,仿古風味小吃隻有晚上營業,這項馬車轎夫的建議差點兒把二姐四姐累垮,她們幫助廚師做些精細的活計,還要照看隨時到來的旅客,然而她們是非常快活的,她們根本不讓我插手,怕影響了她們的手藝。臨近傍晚,合理打發二姐夫四姐夫一個人回家卻要使她們費一些腦筋,不過並不要緊,他們都先後離開店鋪。
隻有大姐讓我捉摸不透。僅僅一夜之隔,她就變得完全陌生,昨天和前幾天的溫情像大風刮去暴雨衝走一樣不見蹤影。她一整天都忙些不該忙的事情。收拾窗簾,抹桌椅,臉上帶有一種猶豫不決和為什麼事深深痛悔的神情,她一直躲避二姐四姐,仿佛讓她猶豫和後悔的事與她們有關,與馬車轎夫有關,因為我看到她不再主動同馬車轎夫說話,晚上八點剛到,就和從前一樣進屋睡覺,還一同叫來保姆抱走孩子,全不顧這之後將發生什麼。
剩下的隻有我、四姐二姐和兩個女工,後來女工也讓大姐打發走,大姐在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時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喊起了女工的名字。我們仍然在院裏乘涼,可是好像一下子沒有什麼可說,說一些冷啊熱啊之類的話引不起任何人的興趣。大姐古怪的做法使整個院子裏都充滿一股古怪的躁動和不安。尤其二姐四姐,她們幾乎隔五分鍾就往大姐的窗口望一眼,望時的眼神賊一樣敏捷,相互都唯恐對方發現,為了擺脫這種尷尬的境地,四姐在後來變換了姿勢,她故做腰酸腿痛的痛苦狀伸伸胳膊更正了原來的方向,使自己可以自然而然去瞅大姐的房間。最後仿佛這種瞅更叫人無法忍受,四姐起身回了屋裏。四姐的回屋給二姐帶來壓抑和緊張,她兩眼看我,許久,她也站起,跟四姐進了屋子。從院子裏站起時二姐狠狠喘了口氣,吞下一塊石子似的。
“老四,把單間的鑰匙給我。”二姐在幽暗的燈光下麵對四姐。
“幹嗎?”四姐冷冷地問。
“給他把蚊帳放下。”二姐毫不遲疑。
“已經放好。”
“打盆水。”
“已經打好。”
……
“鑰匙給我,我進去坐會兒。”二姐語音加強,吐了口痰。
四姐斜眼看看二姐,沒吭聲,之後掏出鑰匙串直奔單間。四姐打開屋門並沒離去。她同二姐一齊坐到轎夫的床上,兩眼在屋子中毫無目的地轉著。
起先她們誰也不睬誰,各人想著自己的心事,後來兩雙眼睛對到一處,尖銳的目光仿佛能夠穿透對方的骨髓,她們就這麼對看著,直看到我因害怕在外麵絆倒一塊木棒,才使她們雙雙低下頭去。
我預想的不祥的事情一直沒有發生。她們一直在單間默坐到馬車轎夫回來,之後,安頓了旅客,便回到大炕去,她們沒有說話。
第二天同以往任何一天都沒有什麼不同,二姐早早起來掃庭院——這已經成為二姐不可改變的日程,四姐到食堂幫廚。大姐和保姆很晚才走出屋子,衝耀眼的日光伸伸懶腰,之後去同旅客探討永遠沒有結尾的天氣,店鋪又活泛在新的一天裏。
迎春花完全飄落,炎夏酷暑已將枝上的葉片卷成姿態各異的形狀。店鋪和小鎮同花樹一樣一天天經曆著時光帶給自身的變化,這期間茶館已經開建,地點在市場西頭的一角,大姐跑完工商跑稅務,最後在鎮郊清來一班基建工人。大姐很快就恢複了原來的尖刻和陰冷,目光盯住賬本旅客錢財緊緊不放,她狠抓狠管雷厲風行。在修建茶館的過程中她更多地利用了跛足二姐夫和黑臉四姐夫。
我預感的不祥的事情始終沒有發生。這期間發生另外一件不算小的事情使小鎮每個人都知道,馬車轎夫被當地稅務局工商局聯合停止生意——沒辦許可沒上稅。開始馬車轎夫申辯是店鋪一家的,後來見大姐不言不語,轎夫改變了口氣,求補許可補交稅收,可是央求再三都無濟於事。
馬車轎夫走了。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天氣裏,他披著一塊塑料布,趕著轎車穿行在小鎮的街道上,雨霧很快就吞噬了他同轎車的身影。
我設想過許多次馬車轎夫離去後給店鋪帶來的寂寞,我設想大姐二姐四姐今後將怎樣熬過漫漫的日子,可是,我怎麼也無法想象,馬車轎夫的離去像一塊石頭從三位姐姐身上掀掉,二姐四姐一下子解放了似的,大聲在院子裏說笑,嘎嘎的笑聲恍如鴨子戲水般暢快淋漓。尤其大姐,這期間她精神更加旺盛充沛,伶俐的舉止和靈活的眼神一點不像四十五歲的女人,她給大姐夫換了麵包車,增加了接客的數量,彌補了馬車轎夫走後給店鋪生意帶來的損失。
五
冬季裏,二姐生產,生下一個女孩,瘦小幹癟樣子活像隻螞蚱。四姐也已懷孕,所有從前的衣服都不能再穿。
冬季裏,鄉下二嬸戰戰兢兢摸到店鋪。二嬸一見大姐就嚎啕大哭,邊哭邊罵大姐良心黑得邪乎,二嬸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二嬸罵大姐是申家的孽種、毒蛇;虐待堂姊妹天理難容,二嬸連哭帶罵鬧了一場,最後跪到大姐跟前,乞求大姐收了傳榆,二嬸說傳榆回到家時像隻木樁,問什麼都不說,已經在炕上躺了七天,二嬸說到後來又是泣不成聲。臨走大姐給了二嬸一百塊錢,說先給傳榆治病,工作的事等病好了再說。
冬季裏,鄉下三姐傳柏來到店鋪,含著滿眼淚花找到大姐借錢,雞瘟使她養雞連連賠本,眼鏡姐夫終日蹲在家裏賭博不管不顧,三姐蒼老得仿佛一個老太婆,眉宇間箍著一圈深深的皺褶,她羨慕地挨個看著我們,最後戀戀不舍且又無可奈何地離店而去,大姐沒有念記三姐早先對店鋪的冷眼,借了她兩千塊錢。
鄉下二嬸和三姐的到來,把馬車轎夫走後二姐四姐和大姐對眼下日子的快樂體驗推到高潮,她們興致勃勃地忙裏忙外,二姐孩子還沒滿月就來上班,四姐視妊娠反應為一樁樂事,每每吃完山楂都把裏麵的核扔撒滿地,然後再一個個撿起。大姐把那麵“東方文章”的織錦拿來拿去,最後終於在大門口的門臉上找到適當位置。
小鎮偏僻,小鎮因偏僻的海灣而得天獨厚。小鎮通著天然浴場,小鎮通著翁古城車站。小鎮上大姐的店鋪便如菜園的蔬菜四季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