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1 / 3)

第一眼看到李廷恩的時候,朱瑞成有點吃驚。即便明知道李廷恩虛歲十二,不過在看到李廷恩本人時,他心底仍然忍不住驚訝——原來真的隻有十二。

李廷恩給他倒茶。

朱瑞成嗅了一下麵前的茶湯,忍不住看了李廷恩一眼。

看出朱瑞恒在想什麼的李廷恩笑著解釋,“我家中隻是農戶,並無人飲茶。您是貴客,故而用了先生給的武岩。”

難怪,看起來不僅是給了茶,還手把手教導過心愛的弟子泡茶飲茶之道罷,否則這茶香怎能如此恰到好處。朱瑞成拇指卡在薄薄的杯壁上摩挲了兩下,坐直身子道,“我這次來,是帶著不成器的弟弟來向李公子賠罪。”

李廷恩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從跨入李家的門檻開始就一直埋著頭的朱瑞恒。雖然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但李廷恩知道,那臉色必定好看不到哪裏。

“不過是以文會友的小事,何須賠罪。”李廷恩笑了笑,“何況朱少爺是代朱家學堂的學子們向秦家學堂邀約,即便如今朱少爺有意取消比鬥,也非是廷恩一個人能做主的事。”

聽到這句飽含深意的話,朱瑞成愣了一下,他彎了彎身子,笑道:“是瑞恒不自量力。朱家家學乃是為族人念書所存,不是他能做主。這事情我父親也已知曉,必會親上秦先生家中賠罪。”

看李廷恩不為所動的模樣,他心念一轉,小聲試探了一句,“不知李公子可認識屈從雲?”

李廷恩瞳孔微縮,目光飛快的掠過朱瑞恒身上,凝神看著朱瑞成,“朱大少爺想說什麼?”

朱瑞成這時候才覺得恢複了一點來時的把握。若對麵的人不管說什麼都是敷衍,事情就真的棘手了。

“我這個不成器的弟弟,雖說一貫誌大才疏,可從小也沒惹過什麼禍端。今日要不是臨鎮屈家的屈從雲來叫他一起吃了幾杯酒,他也不會糊裏糊塗的鬧出是非來。”

聽完朱瑞成的話,李廷恩沉默了。

他的確覺得事情有些古怪。朱瑞恒對自己不滿,他已然知曉。不過以朱瑞恒的性子,要是真等不了,何必在書齋撂話,直接就找自己鬥文。朱瑞恒當時既然這樣說,說明朱瑞恒自己並沒有把握,是想等一等的。可為何沒過幾個時辰,明知自己都離開鎮上了,朱瑞恒居然想出去城門口貼挑戰信的方式,一竿子將整個秦家學堂的學子都挑進去。朱瑞恒想法變得太快,辦事變得太陡,叫他不能不心生疑惑。

所以他才會一麵叫向尚回去給朱瑞恒挖個坑,一麵拖延幾天。要這件事真的就是朱瑞恒自己辦出來的,五日後他就去料理了朱瑞恒,要不是朱瑞恒,當中另有內情,事情被這麼一攪合,朱家的聰明人就會站出來查明真相,自己也省了一樁事。當然朱家連一個聰明人都沒有,就隻能等著朱家的產業在縣中日益收縮。

好在朱家的確是有聰明人,而且還是向尚口中被庶弟欺負的朱瑞成。

隻是屈家……這個人太出乎意料了,李廷恩翻遍記憶中的每一個角落都想不出他何時得罪了臨鎮的屈家。事實上,他連屈從雲這個人都隻是聽向尚提過一次。

李廷恩冷靜的看著對麵的朱瑞成,沒有追問屈從雲,隻是淡淡道:“我聽先生說過,朱家祖上傳下一種養蠶之法,用這種秘法養出來的蠶可以製作出一種名叫織雲錦的錦緞。五十年前,朱家的織雲錦,離被宮中列為貢品隻有一步之遙,隻是產量太少。據說朱家養蠶需要的桑樹隻能在本縣的曲江河邊種植,朱家為了讓織雲錦成為貢品,在曲江河邊買了數頃灘塗地,上麵遍植桑樹。眼看桑樹就要長成,織雲錦就快能源源不斷的供應宮中。”

李廷恩頓住話,看了一眼對麵一臉隱忍的朱瑞成,悠悠然瀉出一杯清茶,他不疾不徐的話音伴著茶香飄然而出,“萬事已備,天公卻不作美。五十年前的河南府忽然連下半月暴雨,曲江河水猛漲,河南府內數縣都有被淹沒之危,尤其是臨縣。臨縣的喬縣令出身京中定遠伯府,乃是當時的明貴妃嫡親胞弟。他憐惜百姓之苦,通過本家上奏朝廷,請朝廷動用駐軍挖開在臨縣修築的堰口,讓曲江河水能順流而下,盡早泄入青明湖。為此,朝廷動用上萬兵馬,將河南府內曲江河兩岸漁民遷居。好在曲江河兩岸本無良田,隻有漁民們開荒出些菜地用以自足。唯一可惜的,隻有朱家數頃桑田,在滔滔洪水中化為烏有。”

透過一片氤氳的茶霧,朱瑞成能模模糊糊的看到李廷恩那張猶帶稚氣的臉,可怕的是這樣一張稚嫩的臉,偏偏有如此沉穩的神情。那雙黑的發沉的眼睛,似乎無論他用怎樣的話都打動不了,做出怎樣凶惡的神情都嚇唬不了。他咬牙忍住在這張臉揍一拳的衝動。

深吸了一口氣,朱瑞成感覺脖子上突突直跳的青筋沒有躁動的那麼厲害,這才道:“都是過去的事情。朱家底蘊淺薄,祖上想要爭一爭皇商,不過是想向朝廷盡忠罷了。既無這個福分,朱家自然也不會再做非分之想。再說當年泄洪,乃是為整個河南府的百姓,朱家區區桑田,何足掛齒。”

“的確是挺久。”李廷恩啜了一口茶,微微笑道:“久的曲江河水道逐年變回五十年的樣子,將朱家那一片桑田重又顯露在世人麵前。聽說袁縣令有意清查官府文檔,將當初被淹沒的產業歸還戶主子孫。那些漁民逐水而居,五十年過去,隻怕還能尋到主人的寥寥無幾。不過朱家的桑田,想必大不一樣。”

朱瑞成這一回無法再克製掩飾心中的驚慌與怒火,冷冰冰的看向李廷恩。

李廷恩依舊笑著,他惋惜的道:“五十年前,朱家就該青雲直上,不過五十年後,我相信朱家在大少爺手中必會得到早該得到的。”隻不過,還要看袁縣令肯不肯成全了。

這一句未盡之言,不用李廷恩說出來,朱瑞成也明白了。

他不知道李廷恩是否真是從秦先生那裏得知這段往事,畢竟五十年前朱家為了這件事元氣大傷,人盡皆知,秦家也已在縣中紮根百年,秦先生知道這往事一點都不稀罕,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隨口跟李廷恩這個愛徒提起過。可他沒想到李廷恩會將這樣一個事不關己的消息牢牢記在心上,而且還去特意打聽。若非如此,李廷恩是絕不會知曉袁縣令有意清查歸還五十年前被曲江河淹沒的產業。

李廷恩查這些事情是想做什麼,在自己麵前提前那些桑田又想換取什麼?

朱瑞成心中猜測連連,可不管對麵的人想要什麼,朱瑞成知道自己都隻能妥協。因為要回朱家那片桑田,重新產出織雲錦,讓織雲錦成為貢品,是整個朱氏宗族延續幾代的夢。自己的祖父,臨死之前,最不甘的就是沒找到方法減去曲江河水位,要回朱家的桑田。族中數位長輩因此事死不瞑目,若非如此,自己那個爹又怎會寧願舍棄最心愛的愛妾和庶子都不願意冒一點風險去得罪袁縣令?男人可以為寵妾讓親娘動怒,讓正室委屈,卻不能因此無顏去見列祖列宗!

“李公子想要什麼?”朱瑞成望著對麵超出同齡人不少,卻挨了自己一大截的李廷恩,冷冷的擠出這句話。

李廷恩挑了挑眉,詫異的道,“那本就該是朱家的桑田,您這樣問,真叫我惶恐。”他笑著搖了搖頭,“袁縣令奉公守法,該是誰的,自然會給誰的後人。再說我就算想買這田,也給不起銀子,更別提其中重新開墾的花費。”

麵對李廷恩的繞圈子,朱瑞成隻覺胃部抽痛,“李公子,朱瑞恒這個蠢貨,被人挑撥幾句就不自量力,我今日帶著他來登門賠罪,您要覺得輕了,待我歸家就將他逐出朱家,之後如何都憑您喜歡。如此,您可滿意?”

一直縮在角落迷迷糊糊的朱瑞恒驟然清醒過來,駭然的看著朱瑞成,連求饒都不敢。

李廷恩此時嗤笑出聲,猛的放下茶杯,語調拔高,“朱大少爺,我今日告訴您一句話,莫欺少年窮!我李家如今的確比不過朱家,來日未必如此。朱瑞恒無端挑釁在前,你帶著朱家仆從招搖過市來我李家在後。你要全縣的人都看見你帶著朱瑞恒來給我李廷恩賠罪,朱大少爺,這樣送禮,到底意欲為何?”

狂風暴雨的一頓指責叫朱瑞成身子有瞬間的僵硬,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並且改變了來之前的想法。

“此事是朱家不對,也是我以小人之心揣測李公子。”

對朱瑞成的坦承,李廷恩有點意外。不過他很快就冷冷的笑了。人都進了李家的門,三輛大馬車也在別人麵前顯了眼,這會兒就算認了又如何,自己真的能叫朱瑞成將東西原樣拖回去,然後傳個狂妄的名聲?

別人都可以狂妄,唯獨才從風頭浪尖上稍稍退下來的自己狂妄不起!

可就算要吃這個啞巴虧,朱瑞成也休想好過。李廷恩眯了眯眼,對朱瑞成道:“不知朱家與屈家是何關係?”

李廷恩這樣一說,朱瑞成就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

原來李廷恩並不知道這裏麵有屈從雲的事情,甚至眼下都還弄不清楚屈從雲出於什麼目的。他是想要朱家來做馬前卒,才會拋出桑田的事情。可李廷恩到底是何時去打探的桑田的消息,又是為何去打聽,仍舊沒有透露出一絲口風。

朱瑞成心緒翻滾,奈何看著李廷恩的麵色,他沒把握今日能從李廷恩口中將答案給掏出來。害怕再說下去會讓李廷恩改變主意,朱瑞成隻得壓下心底那股迫切的欲望,“屈家有幾家糧店,每年從我朱家手上買不少糧食。兩家本是世交,沒想這回屈從雲竟如此行事。”他義憤填膺的樣子,冷道:“李公子放心,待我回去打聽打聽,若屈從雲是瞞著屈家長輩行事,我必好好給他一個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