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議用誰去做誘餌後,唯恐太叔公與李廷恩變卦的四叔公主動提出由他去跟這三戶外姓人家商量。
看到族老們一個個走的飛快,太叔公隻能苦笑。
“唉,老了老了,終究要做兩件昧良心的事兒。”太叔公站起身往外頭走,李廷恩跟在身後,朝不遠處傳來激烈的爭執聲和女子淒厲的哭喊聲的方向而去。
太叔公站在十幾步開外看了一眼,除了歎氣,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咱胖丫才十二啊,你們行行好,幫咱說幾句。”趙寶柱家的摟著女兒,朝身邊聽到動靜圍過來的人哭訴,“都是鄉裏鄉親的,大夥兒幫忙說兩句話啊。”
雖說趙家是外姓人,趙寶柱家的卻是出自李家村不遠的趙禮村。加上趙寶柱家的是個爽直人,平素李家村哪家有點大大小小的事兒,趙寶柱家的都會去幫忙,她在村子裏人緣十分不錯。她前頭生了三個兒子,最後才盼來個閨女取名叫胖丫,胖丫人如取名,生的白白胖胖,不過很勤快老實,打小李家村的女人們就愛逗胖丫,說將來把她娶回家做兒媳婦。
隻是這一回,當人們弄明白趙寶柱家的是為何與族老們起爭執在這裏哭訴時,所有人都沉默了。平日與趙寶柱家裏交好的幾家,都紛紛垂了頭。
趙寶柱家的摟住還有些懵懂的女兒,上前拽著一個婦人的胳膊,“秀英,你是四叔公的兒媳婦,你幫我跟四叔公說一說,我死了不打緊,隻要能讓我家大牛他們逃命,可胖丫她才十二啊,你不是最心疼胖丫的,你說要給你家大郎把胖丫定下來,我應了,我應了。”趙寶柱家的拚命將懷裏的女兒往叫秀英的婦人懷中推,“秀英,胖丫是你們家的兒媳婦,她不是外姓人,不是外姓人了啊,你快告訴四叔公他們。”
胖丫被親娘朝別人懷裏推的舉動嚇得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她拽緊趙寶柱家的衣裳要回去,卻被趙寶柱家的狠狠推開。
秀英尷尬的把胖丫推出來,硬著頭皮道:“茶花,這孩子的親事就是我與你說著玩的,哪能就這麼簡單就把婚事給定了。”她說完,將胖丫重重一推,飛快的以手遮臉進了礦洞。
趙寶柱家的神色茫然的接住女兒,朝周圍梭巡了一圈,看到人們都避開視線,滿臉淚水的一個個上去追問,“你們誰要我家胖丫,誰要我家胖丫,我把胖丫給你們兒子做妾,做丫鬟。”
李氏族人們紛紛低了頭不看趙寶柱家的。
“好了好了,你家有三個兒子。你曉得咱們要把你這三個兒子都給帶出去要冒多大的風險?”四叔公不耐煩的衝坐在地上摟著胖丫的趙寶柱家的翻了個白眼,大聲道:“事兒就是這麼回事兒,咱們也隻能想出這麼個法子了。阿根,寶柱,牌九,你們自己掂量著辦。是要保全家裏的香火,還是要保全家裏的女娃子。說起來,阿根,你們當時上山的時候就受了傷,還是咱族裏頭幾個壯小夥掉頭去把你們給背上山的。”
王阿根趙寶柱與陳牌九三個男人麵麵相覷,紛紛抱了頭在地上哭。三家的男丁都站在一邊,王阿根的兒子王猛子滿臉憤然想要站出來說話,卻被親娘拉住了。
“兒啊,你可是獨苗苗,妹妹不打緊,你要稀罕女娃,等你將來跑出去自個兒生閨女罷。”王阿根家的含淚為兒子理了理衣襟,“就是娘不能給你帶閨女了,你將來娶媳婦眼睛睜大些,別娶厲害的,我和你爹都沒了,厲害的能欺負死你。還有你幾個堂兄弟,你甭管那麼多,自個兒活著才是正經,別聽你爹的。”
“娘,他們要你和爹還有妹妹去送死!”王猛子氣的揮起拳頭大聲咆哮。
看到李氏族人聽見聲音後投過來不讚同的目光,王阿根家的嚇得立馬捂住兒子的嘴,朝周圍的人連連賠笑,她小聲罵道:“都啥時候了你這孩子還犯倔勁兒,你以為是在家跟你爹鬧呢,這山上都是人姓李的,待會兒他們連你都給丟下,那咱們不是白死了。”
王猛子缽大的拳頭在空中揮了揮,最後在王阿根家哀求的目光中慢慢放了下來。眼睜睜看著王阿根三個開始和族老們討價還價一樣的商量是否能多帶一個受傷的兒子走。
十四歲的王杜鵑突然從一截木樁子上站起來,她視線在周圍轉了一圈,落定在一個方向,沉默片刻後,她直直走了過去。
王阿根家的嚇了一跳,順著閨女走的方向看了看,更害怕了,她三步並作兩步追上王杜鵑,眼底都是哀求,“杜鵑,杜鵑,娘曉得委屈你了,娘也不樂意,可你哥是咱家的獨苗苗,娘就生了他一個兒子,到了地底下還指望能吃上兩口你哥給貢的飯呢。你別怕,娘陪著你,到時候娘就抱著你。”她說著泣不成聲。若有的選,自個兒無論如何舍不得聽話肯幹的閨女去送死,可眼下這不是沒法子了。閨女兒子隻能保住一個,好在自個兒也是要去送死的,不會活在這世上天天惦記閨女遭活罪。
“娘,我不惹事兒,我就想找他說兩句話。”王杜鵑平靜的掰開王阿根家的拽在她胳膊上的兩隻手,繼續朝前走。
見拉不住人,王阿根家的隻能提心吊膽的望著閨女的背影抹淚。
“李大哥,我想,想跟你說幾句話。”等走到李廷恩麵前的時候,王杜鵑先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都飛到九霄雲外。她眼睛閃閃發亮的看著李廷恩,手心一片汗濕,腳尖在地上點著轉了兩圈,她雙手在褲腿上搓了搓,終於把這一句短短的話給說了出來。
看著麵前皮膚黝黑,容貌平凡的少女,李廷恩說不出心裏的滋味。他有些能猜到王杜鵑想要說什麼,他輕輕地喊了一聲杜鵑,語調柔和的仿佛怕驚動了什麼一樣。
聽見李廷恩喊出自己的名字,王杜鵑被巨大的喜悅擊中了,她激動的望著李廷恩,嘴唇直發顫,她吸了好幾口氣,囁嚅道:“李大哥,你,你還記得我?”
李廷恩勾了勾唇角,緩聲道:“我記得,你是杜鵑,王杜鵑。”看王杜鵑眼眶濕潤,平凡的五官瞬間被點亮燃燒散發出奪目光彩,李廷恩心底一片酸軟,他柔聲道:“去年玨寧回鄉下,你帶她上山摘的梅子是不是,玨寧叫你杜鵑花姐姐。”
王杜鵑拚命點頭,“是,玨寧說要吃梅子,我,我……”她愣了愣,小心翼翼的問,“李大哥,你吃了我摘的梅子?”
李廷恩唇角笑意加深,“吃了,你摘的梅子味道比縣城裏賣的還好。”
“真的?”王杜鵑厚厚的嘴唇咧的大大的,似乎覺得笑容有些粗野,她赧然的垂了頭,聲音輕若蚊蚋,不過努力側耳傾聽的李廷恩還是聽清楚了。
“李大哥,我帶著三個堂弟在路上打豬草的時候老見著你,你打小就跟咱村裏的人不一樣,我娘說,說咱村子裏都是沾你的光,自打你中了解元,再也沒人敢跟咱村裏爭田坎爭水了。他們說你遲早是要中狀元的人。有一回你騎馬從縣城裏頭回來,我弟往你馬上扔了一塊土疙瘩,你沒罵我,你還給我張帕子擦臉。帕子,我,我一直收著。”王杜鵑吭吭哧哧的說完這麼一段話,連氣都喘不勻了。她近乎虔誠的從懷中掏出一張百羅緞繡青竹的帕子,捏在手中不舍的給李廷恩遞了過去,“我洗過的。”
王杜鵑的手指粗短,指腹上有粗糙的老繭,指甲縫中是黑色的泥垢,如雪一樣白的帕子拿在她手中,一黑一白,宛若人生的兩極。李廷恩靜靜的看著這張早就被遺忘的羅帕,肺部的火焰不停灼燒著他的呼吸,讓他覺得喉管火辣辣的痛。他緩緩伸手接回羅帕,在王杜鵑期盼的目光中仔仔細細折疊收回懷中,聲音略微古怪的道:“我一直在找這個,原來是在你這裏,杜鵑,多謝你。”
“真的?”王杜鵑眼睛燦若星子,“我哥還說你跟咱不一樣,指定不能稀罕這麼一張帕子,我不信,這是你隨身帶的東西,指定是放在心頭的,還好我一直好好收著,我娘說要拿去拆了繡幾朵花做鞋麵,我一直都舍不得。”說完又有些訥訥的將頭垂下。
李廷恩神情專注的看著她說話,見她不說了,笑著再次肯定,“這的確是我最喜歡的一張羅帕。往後我也會一直帶在身上。”
王杜鵑又使勁兒點了點頭,忽然她臉上的笑容消失,她兩手指尖互相搓揉了幾下,扭頭朝不遠處一直朝這邊觀望的王阿根家的和王猛子看了看。
“李大哥,我想求你件事兒。”
李廷恩溫和的道:“你說罷。”
“李大哥,我曉得你是個有大本事的人,你跟別人不一樣。以前娘說要給我許人家,我就說想找個你這樣的,我娘罵我青天白日做夢,就我哥誇我,說我啥人都能配得上。我,我曉得他是哄我的。”王杜鵑說的很快,“可他,他是個好大哥。村子裏跟我一樣大的女娃都要被哥哥弟弟欺負,就大哥回回都幫我,我爹要打我,我哥都攔在我身上。他是愛跟村子裏的人打架,可那都是別人招他的,他,他真是好人。”王杜鵑神情焦急,說話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李廷恩溫聲道:“我知道。”
“李大哥。”也許是李廷恩自始至終溫和的態度給了王杜鵑勇氣,她上前一步,含淚哀懇道:“李大哥,我把帕子還給你,我就不怕死了。我願意去把流匪引開,這樣大夥兒才能活命,可我求求你,你幫我照顧我哥。他性子衝,我娘常說爹給他取錯了名字,不該叫猛子,該叫傻子。這一趟我爹娘和我指定都活不著了,家裏三個弟弟別看年紀小,他們比我大哥精的多。我大哥以後要帶著他們指定被欺負,我家也沒別的親戚了。”王杜鵑說著眼淚拚命往地上掉,“我真的不怕死,我,我就是擔心我大哥。我曉得他不姓李,可他是我大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