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識到郡主本事後,李廷恩對趙安說話實算不上太意外。
趙安坐從平叫來馬車裏給李廷恩回話,“小以前軍營裏見過各種各樣傷勢,絕不會看錯。姚鳳清右手腕骨已碎,就算是再好禦醫,隻怕也沒那個本事將碎骨粘上。”
“右手腕骨。”李廷恩倚馬車壁上微笑道:“聽說姚鳳清本身亦是舉子。”
“是。”從平急忙邊上插了一句,“姚太師四個兒子,九個孫子。唯有這位姚大公子科舉一道上有些建樹,旁都不成氣候。姚大公子還有個庶出堂兄,原本也被姚太師看重,隻是不知何故三年前跑去做了道士。這回姚大公子右手被郡主給廢了,隻怕姚太師不會善罷甘休。”
善罷甘休必然不會,不過要想計較個清楚明白,也不是那麼容易事情。
“趙叔,姚鳳清腕骨已碎你能看出來,姚鳳清自己能不能察覺。”
聽李廷恩這麼問,趙安想了想,搖頭道:“這種斷筋斷骨毛病,咱們這些從軍比一般接骨大夫看得準。姚鳳清讀書人出身,他隻怕會覺得自己是骨頭脫了臼。”
這個答案同樣不出乎自己意料。若姚鳳清得知自己不僅是脫臼而是腕骨碎了,絕不會如此平靜垂頭縮籠中,而是一早就聲嘶力竭大喊起來,甚至岑子健都不會放郡主離開。
“這一局,算是我輸了。”李廷恩挑眉笑了笑,手掌腿上拍了兩下,重倚車壁上,閉眼道:“回去罷。”
長福趕著馬車,一路還要慢慢看坊市裏熱鬧景象。他見李廷恩沒有催促,就不著急。從春安坊回到朱雀坊,足足走了兩個多時辰,天色擦黑時候才回到石定生官邸門口。
大門外焦急等待著從總管一看到長福,就知道這是李廷恩回來了,急忙迎上來。
“公子,老爺找您找急。”
李廷恩隨著從總管往裏走,約略也猜到是什麼事,“今日事老師都知道了。”
“是。”從總管彎腰小聲道:“公主府遣了人過來,說是給老爺賠罪。”說完從總管左右看了看,聲音低道:“姚太師府上傳出消息,姚大公子右手怕是再不能握筆了。”
李廷恩早就得知這個消息,自然不會驚訝,他隻是笑了笑,“姚家來人了?”
從總管臉上就流露出幾分尷尬之色,“跟姚大公子身邊下人回去說當時公子您也,姚太師就打發了次子來與咱們老爺探探消息。”
“知道了。”李廷恩心中道了一句果然如此,一路無人般直入石定生書房,將路上下人們豔羨目光統統丟腦後。
石定生正和兩個幕僚商議事情,看到李廷恩進來,石定生並未停下說話,而是不顧幕僚們詫異目光,隨手一指讓李廷恩就近身邊坐下,嘴裏繼續與幕僚說著話。
“竇瑋安身為台院侍禦史,素有糾舉彈劾朝廷百官權責,此次彈劾孫朔這個尚書省左仆射,未必是劍指太後,亦有可能是出自本心。鬆江竇氏還算是名門。”一名幕僚眼尾掃了李廷恩一眼,旋即凝神對石定生道。
另一名幕僚卻不讚同這番話,“孫朔自任左仆射以來,夙興夜寐,即便禦史中丞溫鐸也對其頗有讚譽,唯有其外戚身份一直讓人詬病。此番竇瑋安以奢而定罪彈劾,並不能讓百官臣服。竇瑋安乃姚太師門生,他近日接連彈劾孫朔,袁術平等人,目隻怕還太後。”說到這裏,幕僚話鋒一轉,看著一直沉默李廷恩道:“聽聞公子今日與郡主街麵上有了衝突。”
李廷恩淡淡一笑道:“是。”
幕僚隨即追問,“短短數個時辰,市井百姓流言便紛紛而出,公子可否將當時情景與咱們說一說。”
李廷恩便將事情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
他話音剛落,神色凝重石定生便道:“姚鳳清手當時就斷了?”
“趙叔是如此說。”李廷恩欠身答了一句,“老師,可是郡主矢口否認了此事?”
“唉……姚家差人去問,結果讓壽章長公主女兵給打了出來。”石定生臉色一直未見好轉,他擺了擺手,指著其中一個幕僚道:“叫他們與你說說罷。”
被石定生指著幕僚深知石定生對李廷恩重視,也很清楚,凡是能傳承上三百年望族,族中傑出子弟無一不是廣收門生,又其中挑選天賦出眾者加以精心栽培,比之待族內子侄厚。如此才能結成一張密密實實大網,以保證族中子弟良莠不齊,根基不穩時能夠有人扶持,平安度過每一次艱難時候。很明顯,此時李廷恩便是石定生精心為永溪石氏所挑選出來人才,因此幕僚半點不敢怠慢,一聽石定生吩咐便主動開了口。
“公子,半個多時辰前府中先後來了三撥人。”幕僚伸出三根指頭微笑道:“打前是壽章長公主府上長史,說是郡主年幼冒犯,特意來賠罪。其二來便是姚太師次子姚二老爺,姚二老爺一是來謝公子今日仗義執言加以援手,二麼……”幕僚頓住話,話裏帶了點諷刺意思,“姚二老爺意思,是想親自見見公子,問一問當時情景。姚二老爺反複說了幾次今日是姚大公子鳴鶴樓設宴請從邊軍回來岑世子飲酒才會撞上郡主惹出大禍,把公子您都拖累了進去。好岑世子無傷,姚二老爺就擔心公子是否也被郡主傷了哪兒。後來,便是平國公府人了,不過來人是頂著平國公府名頭,送禮卻是瑞安大長公主身邊女官。”
說完,兩名幕僚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將探視目光落李廷恩身上。
李廷恩細思過這番話,忍不住搖頭失笑閉目養神石定生道:“老師,今日我才明白,何謂女人心計。”
石定生聞言掀了掀眼皮子,直起身道:“見識了罷,京城裏處處都是坑,你啊,聰明絕頂,卻照麵就被人給陷了進去。”
李廷恩右手下巴上撫了撫,否認道:“今日之事,倒也並非都是禍,後結果,隻怕不會如郡主早先預料一樣。”
“哦,說一說。”石定生就很興奮看著李廷恩。
“老師。”李廷恩起身給石定生斟了杯茶,鎮定道:“郡主今日所作所為,看起來不僅成功離間了岑子健與姚鳳清,讓平國公府與姚太師府上起了嫌隙,還將我給拉下了水,實則漏洞頗大。”察覺到兩個幕僚目光熠熠,李廷恩覺得有點好笑。
“千般算計,百般籌謀,可惜他們忘了平國公府與姚太師分別能軍中與士林清流裏立足緣由。一個靠忠義,一個靠仁理。今日郡主是大街上搭下這一台好戲,眾目睽睽固然讓姚鳳清失去臉麵又受了傷,岑子健完好無損。卻忘了一件事,無論岑子健有沒有將姚鳳清給救出來,至少百姓眼中,岑子健堂堂男兒丈夫,平國公府世子,大長公主嫡長孫,確是跟郡主身後忍辱追了近一個時辰。姚家要名聲,就不會為一個已成棄子姚鳳清與平國公府撕破臉,兩家依舊會是至交。至於私底下,隻要不影響大局,兩家誰也不會乎。再說我,仗義執言,趕走了郡主,就算有人覺得唯獨姚鳳清一人受了傷事情有蹊蹺,姚家依舊得對我感恩。”
聽完李廷恩這一番話,石定生眼神大亮,擊掌讚道:“廷恩,你果然沒讓為師失望。”他拍了拍桌案,撫須笑道:“不錯,不錯。看樣子今日你幫岑子健他們二人說話,也並非魯莽行事,這樣為師就放心了。少年人,怕就是氣盛啊。”
石定生這番意有所指話說李廷恩了然而笑,兩個幕僚卻訕訕垂了頭。
過了片刻,其中一名幕僚就補救道:“公子行事穩健,乃是大人福氣。想必公子也度好姚太師心思了。”
“人心思千變萬化,事易時移,時移世易。此事隻能走一步看一步。”李廷恩見到幕僚臉上神色變了變,沒有再繼續說難聽話,而是對石定生道:“老師,想來姚太師不會有意為難我這個沒受傷人。”
說到傷字,石定生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其實他對姚鳳清右手受傷這件事並不是不惋惜,總算與姚廣恩相交多年。不過這次李廷恩沒有受傷,岑子健沒有受傷,唯有姚家希望姚鳳清受傷了,這件事便添了幾分說不清楚味道。姚家人心思如何,並不難猜測。好石定生深知姚廣恩為人,後能坐到太師位置上,姚廣恩必然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人。他不擔心姚廣恩就此會站到太後一麵為難李廷恩,擔心卻是此次一擊分化沒有見到預料中成效,後麵人會再出計謀。
這一次自己愛徒應對妥當了,下一次呢?
石定生想了想囑咐李廷恩道:“還有十幾日就是會試,你別出門了。正好出了此事,對外頭人,為師自有話說!區區稚子,一箭算三家,為師倒要瞧瞧杜玉樓本事。”
聽見杜玉樓三字,李廷恩詫異挑了挑眉,“老師以為這次事是杜玉樓?”
“你以為會是壽章長公主還是太後?”石定生哼了一聲,怒道:“太後秉性剛烈,壽章長公主行事跋扈。她們母女若要出手,絕不會讓郡主出麵,姚鳳清也不會隻廢了一隻手。這次事,十有j□j是杜玉樓手筆,杜玉樓此人,表麵看起來行事耿烈,實則手段毒辣陰狠。否則即便有太後撐腰,他也坐不穩左衛軍都督這個位子。若為師沒猜錯,他隻怕是得知了壽章長公主想要將郡主下嫁給你事情,唯恐到時說不動壽章長公主,幹脆就斷了你前程。說到底,杜玉樓眼中,毀了你前程,為師還能再尋弟子,姚鳳清卻是姚家孫輩中唯一有指望仕途上出人頭地子弟,他不會冒此奇險。隻是不知為何,後郡主改了主意。可惜啊,算來算去,國戚出身子弟,還是不能明白文臣武將能立足朝堂自有其行事準則。”說到這裏,石定生頓了頓,困惑道:“這事還有捉摸不透地方,為師已叫人去打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