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1 / 3)

繁華的坊市,喧鬧的場景,十步一戲台,五步一說書台。杜紫鳶坐在馬車上,聽到外麵的動靜,卻隻覺心如止水般平靜。八年來為了保住性命,她從未踏出過誠侯府一步,如今終於緩緩行走在外麵這個幻想過無數次的坊市,她隻覺得,原來都是一樣的。

一日杜紫鳶,終身杜紫鳶,無論在哪兒,隻要她還背負著杜紫鳶這個身份,她始終還是被束縛在那一方天地裏。

宋祁瀾看著麵前的女孩,自己的表妹,心裏浮上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問,“你不怕?”

杜紫鳶笑了笑,直視他道:“我說怕了,你還會不會讓我去?”

宋祁瀾默然片刻,很利落的道:“若你此時後悔,我會讓人把刀架在辛嬤嬤的脖子上。”

聽及此言,杜紫鳶沒有動怒,她隻是移開視線,小心翼翼的挑起車簾,望著外麵那個鮮活的世界。

外麵有挑著擔子的腳夫,有站在門口招攬生意的店小二,還有在做糖畫的小販,一切都跟她看過的書中描繪的一樣。這些人穿著粗布陋衫,臉上的生動卻是她從未見過的,哪怕是與邊上的人爭執,看起來也格外引人矚目。

宋祁瀾見杜紫鳶看外麵的情景似乎看的津津有味,湊過去坐在了杜紫鳶邊上,他的目光落在外麵,忽然低聲道:“以前,我也這樣讓下人駕著馬車,自己坐在車裏看外麵的人。”

杜紫鳶沒有接話。

宋祁瀾似乎也並不需要她接話,“族中規矩森嚴,每一日早上,族中嫡枝的子孫起來頭一件事情,便是背九十九遍祖訓,背過之後,十歲以下的孩子,男丁在洛水旁誦讀時文,女孩,則要前往慧妍堂學詩經女則。直到日落時分,一日功課完畢,回屋之後,就要開始完成先生交待下來的功課,五日一考,十日一比。洛水宋氏用這樣的方法,在洛水之畔屹立五百載不倒,不論男女,洛水宋氏,從不允許有無才無德之輩。”

洛水宋氏,對杜紫鳶隻是一個不斷被人反複在耳邊提起的名字,可她的母親,出自洛水宋氏,是名滿天下的美人,才女。她望著宋祁瀾低聲問,“你們是不是恨我娘?”

宋祁瀾哈的一笑,“當然恨過。後來卻想明白了,你娘身負罵名,卻未必就該是罪名,洛水宋氏,不願折腰,便隻能斷頭了。”

宋祁瀾閉了閉眼,他腦海中又回蕩起永生難忘的一幕。

即便是身在鄉下別莊,自己依舊能站在院中看到宋氏祖居之地上空盤繞的青煙,母親含淚在慌亂中將自己與兄長們分開交到幾個忠仆手中,往自己懷裏塞了兩個新做出來的桂花糕。在被仆人艱難趁著混亂抱走的時候,自己能清楚從顫動的門縫中看見幾雙晃蕩在半空的繡花鞋。

綴著明珠的連枝牡丹鞋像是秋千一樣在空中蕩過來又蕩過去,帶走的還有母親和嬸嬸堂姐她們的性命。

逃亡的路上,為了保住性命,自己和兄長他們分開了,輾轉掏到西疆的沙登府,這才找到一個願意收留自己人。他們祖上曾是宋氏的奴仆,被宋氏放出身契後有子孫中了科舉,做了官卻又被流放,自己頂替了他們一個兒子的身份在沙登府艱難的活下來,曆盡千辛萬苦,終於回到京城。

宋祁瀾低頭看了看杜紫鳶,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這個孩子,哪怕隻有宋氏一半的血脈,可她身上流露出的氣韻,與宋氏如此相像。

洛水宋氏的女兒,從來有似水的氣韻,更有水滴石穿的堅韌。

馬車緩緩前行,穿過熱鬧的人群,終於到了皇宮北門,穿過一座漢白玉九龍橋,另一頭就是大燕宗正寺。往日百姓止步的地方此時正搭著一座座戲台,來自四麵八方的江湖雜耍藝人在這裏盡展所長,看的百姓不斷往地上的銅盤裏丟著銀角子和銅板,歡快的叫好聲似乎能衝破天際。

宋祁瀾先下了馬車,站在下麵將杜紫鳶抱了下來。

望著一身素衣的杜紫鳶,他扭頭看了看宗正寺三個燙金的大字,閉了閉眼,猛的扭頭,淡淡道:“你要活著。”

杜紫鳶定定的看了他片刻,輕輕一笑,俯□給宋祁瀾行了個家禮。

宋祁瀾感覺心口那塊巨石壓得越來越緊,他移開目光,輕聲道:“去罷。”

杜紫鳶沒有猶豫,她平靜的抱著胸前一個被白色絹布覆蓋的東西,毅然轉身往宗正寺的方向而去。

宋祁瀾望著她的背影,眼底驟然爆出洶湧的潮意,他腳下一動往前走了一步,隨即眼前便回蕩起無數次回蕩在夢中的幾雙繡花鞋。

那麼精致,那麼刺目!

杜紫鳶,你得活著,活著才能看到一切,看到報應,看到公道!

“少爺,人到了。”趙安目力極好,即便站在宮牆上的門樓裏,他也一眼就看到了底下的杜紫鳶。

在一片喜氣洋洋的多彩中,一身不染塵埃的素色,對趙安來說,辨認起來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李廷恩沒有說話,高坐在門樓中,居高臨下的看著底下那個原就單薄的女孩子,他才發現,原來想象中的八歲小姑娘,居然是真的隻有八歲。他不由側身望了望宗正寺。

大燕太祖親筆手書的三個大字底下,是一麵巨大的鼓,上麵飽經風塵,似乎早就成了這大燕天下的一個擺設。而這道宮牆之後,此時正歡天喜地的大宴宗親。

白色越來越近,過了九龍橋,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個小姑娘的步子沉穩的就想是在坊市中隨意而行。

看到杜紫鳶快要走到宗正寺麵前時,李廷恩按住了腰間的劍柄,“趙叔,動手罷。”

趙安躬了躬身子,順著宮牆走到另一座門樓裏,對嚴陣以待的沈聞香道:“沈大人。”

沈聞香看著趙安,輕輕一笑,眼波如飄灑了桃花的江水,緩聲道:“李大人以為時機到了。”

趙安對沈聞香有著天然的戒懼之意,他很簡單的點了頭。

沈聞香舔了舔唇,手腕輕抬,眼神森冷如冰,低嗬道:“去給杜姑娘開路。”

“是!”五十名麒麟衛齊齊一應,按緊腰間戰刀,順著城牆上的樓梯而下,與守在宗正寺門口的兩百名右衛軍護衛戰在了一起。

不過一盞茶的光景,王太後特意派在宗正寺門口守護杜玉華的兩百名右衛軍就被麒麟衛斬於刀下。

沈聞香在城樓之上看著這一幕,嘖嘖歎息,“慢了些。”他衝趙安一笑,“趙護衛,你瞧瞧。”

趙安不著痕跡的後退一步,隨沈聞香的話往城樓下一望,正好撞見杜紫鳶麵不改色的踏過被鮮血浸濕的地麵,仔細放下手中的東西,敲響了登聞鼓。

三十年未響的登聞鼓,在這一刻穿透一切阻擋的力量,傳遍天下!

沈聞香聽著如在耳邊的鼓聲,閉上眼歎道:“她選了個好日子,可惜,該受的還是逃不了。”

趙安望著底下不停敲打著巨鼓的杜紫鳶,想到杜紫鳶將要經受的,饒是心如鐵石,也禁不住不出一聲沉沉的歎息。

“殿下,這,這是……”

自從李廷恩拜訪過後,瑞安大長公主便一直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管嬤嬤數次勸說瑞安大長公主去歇息,瑞安大長公主都堅辭不肯。管嬤嬤以為是因今日王太後的壽宴,又有李廷恩的造訪,故而瑞安大長公主心中不悅,便不敢再勸,誰知此時卻聽到了登聞鼓的響聲。

就算管嬤嬤早就跟在瑞安大長公主身邊見慣風雨,此時也被嚇住了,她目瞪口呆的看著瑞安大長公主,好半晌都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殿下,這,登聞鼓怎會響了,怎會響了。”

瑞安大長公主沉默許久,聽著鼓聲一下比一下更重,她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後便驟然起身,用力拄了拄鳳頭杖,嗬道:“慌什麼!”

管嬤嬤被這一聲嗬斥回了神智,垂首不再說話。

瑞安大長公主眉梢一揚,厲聲道:“來人!”

女兵應聲而入。

“請榮王,翼王,瑞王,安王速至大慶宮。另著宗正寺親兵護衛持本宮的鳳頭杖,前往昶安閣將郡主押回宗正寺關押。”瑞安大長公主將手中鳳頭杖遞給女兵後,對管嬤嬤道:“阿喜,服侍本宮更衣!”

杜玉華半個時辰前才被王太後遣人節奏去昶安閣聽戲,管嬤嬤此時見瑞安大長公主連從不離身的鳳頭杖都拿出去了,就知道事情是真的有些不對,她不敢多言,強壓下心中的無措,叫侍女來服侍瑞安大長公主梳洗過後按品級大妝。

此時的昶安閣,卻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沉靜裏。

命婦王妃們麵麵相覷,簡直不敢相信居然會有人在王太後壽宴這一日,敲響了登聞鼓。而且,這人挑了個好時候,不僅壞掉了王太後千秋壽宴的興致,還因宗正寺無人,避過了一開始的杖刑。可說到底,登聞鼓一敲,宗正寺的少卿正卿一回,該受的刑罰一樣逃不過,甚至因攪亂了王太後的壽宴,這刑罰會更重更狠。

王太後還盛滿笑意的臉一瞬間就被凍結住了,她端著酒杯的手在半空顫了兩下,忽然將玉杯往地上一擲,冷笑道:“好啊,哀家這個千秋壽果真是好。前有皇上關了哀家的親外孫女,後頭就有人敲了登聞鼓,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