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如果我們能夠用無拘無束的自由目光審視基督教學說和基督會史,我們就一定會發表某些違背一般觀念的意見。然而,我們從嬰兒開始就被束縛在習慣與偏見的枷鎖裏,童年時代的印象又使我們的精神無法得以自然發展,並確定了我們的秉性的形成,因此,我們如若選擇一種更為自由的觀點,以便由此出發,對宗教和基督教作出不偏不倚,符合時代的評價,我們會認為這幾乎是大逆不道。
試圖作出這樣一個評價,可不是幾個星期的事,而是一生的事。因為,我們怎麼能夠用青年人苦思冥想的成果去打倒在兩千年之久的權威和破除各個時代有識之士的金科玉律呢?我們怎麼能夠因幻想和不成熟的觀點而對宗教發展所帶來的所有那些深深影響世界曆史的痛苦與禍福置之不理呢?
要想解決幾千年一直爭論不休的哲學問題,這純粹是一種恣意妄為:推翻隻把追隨有識之士的信念的人抬高為真正的人的觀點,對自然科學和哲學的主要成果一無所知卻要把自然科學與哲學統一起來,在世界史的統一和最原則的基礎尚未向精神顯露自己的時候最終從自然科學和曆史中提出一種實在體係。
一無指南針,二無向導,卻偏偏要冒險駛向懷疑的大海。這是愚蠢舉動,是頭腦不發達的人在自尋毀滅。絕大多數人將被風暴卷走,隻有少數人能發現新的陸地。那時,人們從浩瀚無垠的思想大海之中,常常渴望著返回大陸:在徒勞的冥想中,對曆史和自然科學的渴望心情常常向我襲來!
曆史和自然科學——整個以準時代遺贈給我們的奇異財富,預示我們未來的瑰寶,獨自構成了我們可以在其上麵建造冥想的塔樓的牢固基礎。我常常覺得,迄今為止的整個哲學,多麼像是巴比倫一座宏偉塔樓;高聳入雲乃是一切偉大追求的目標;人間天堂何嚐不是這樣。民眾中極度的思想混亂就是沒有希望的結局;倘若民眾弄明白整個基督教是建立在假設基礎上的,勢必會發生巨大變革;什麼上帝的存在,什麼永生,什麼聖經的權威,什麼靈感,等等,都將永遠成為問題。我曾經試圖否定一切:啊,毀壞易如反掌,可是建設難於上青天!而自我毀滅顯得更為容易;童年時代的印象,父母親的影響,教育的熏陶,無不牢牢印在我們的心靈深處,以致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見憑理智或者純粹的意誌是不那麼容易消除的。習慣的勢力,更高的需求,同一切現存的東西決裂,取消所有的社會形式,對人類是不是已被幻想引入歧途兩千年的疑慮,對自己的大膽妄為的感覺——所有這一切在進行一場勝負未定的鬥爭,直至痛苦的經驗和悲傷的事件最終再使我們的心靈重新樹起兒童時代的舊有信念。但是,觀察這樣的疑慮給情感留下的印象,必定是每個人對自己的文化史的貢獻。除了某種東西——所有那些冥想的一種結果之外,不可能會有其他東西銘刻在心了,這種結果並不總是一種知識,也可能是一種信念,甚至是間或激發出或抑製住一種道德情感的東西。
如同習俗是一個時代、一個民族或一種思想流派留下的結果,道德是一般人類發展的結果。道德是我們這個世界裏一切真理的總和。在無限的世界裏,道德可能隻是我們這個世界裏的一種思想流派留下的結果而已;可能從各個世界的全部真理結論中會發展起一種包羅萬象的真理!可是,我們幾乎不知道,人類本身是否不單單是一個階段、一個一般的、發展過程中的時代,人類是不是上帝的一種任意形象。人也許僅僅是石塊通過植物或者動物這種媒介而發展起來,不是嗎?人已經達到了盡善盡美的程度嗎,而且其中不也包含著曆史嗎?這種永無止境的發展過程難道永遠不會有個盡頭?什麼是這隻巨大鍾表的發條呢?發條隱藏在裏麵,但它正是我們稱之為曆史的這隻巨大鍾表裏的發條。鍾表的表麵就是各個重大事件。指針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從不停歇地走動,12點鍾以後,它又重新開始新的行程;世界的一個新時代開始了。
人作為那種發條不能承載起內在的博愛嗎?(這樣兩方麵都可以得到調解)。或者,是更高的利益和更大的計劃駕馭著整體嗎?人隻是一處手段呢還是目的呢?
我們覺得是目的,我們覺得有變化,我們覺得有時期和時代之分。我們怎麼能看到更大的計劃呢?我們隻是看到:思想怎樣從同一個源泉中形成,怎樣從博愛中形成,怎樣在外部印象之下形成;怎樣獲得生命與形體;怎樣成為良知、責任感和大家的共同精神財富;永恒的生產活動怎樣把思想作為原料加工成新的思想;思想怎樣塑造生活,怎樣支配曆史;思想怎樣在鬥爭中相互包容,又怎樣從這種龐雜的混合體中產生新的形態。各種不同潮流的鬥爭浪濤,此起彼落,浩浩蕩蕩,流向永恒的大海。
一切東西都在相互圍繞著旋轉,無數巨大的圓圈不斷地擴大。人是最裏麵的圓圈之一。人倘若想估量外麵圓圈的活動範圍,就必須把自身和鄰近的其他圓圈抽象化為更加廣博的圓圈。這些鄰近的圓圈就是民族史、社會史和人類史。尋找所有圓圈共有的中心,亦即無限小的圓圈,則屬於自然科學的使命。因為人同時在自身中,並為了自身尋找那個中心,因此,我們現在認識到曆史和自然科學對我們所具有的唯一的深遠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