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間,福建師大曆史係林慶元教授贈送大家他的著作《林則徐評傳》,該書第210頁至211頁敘及林則徐深受雨化公的影響。在全國政協領導接見全體會議代表時,林則徐的後裔淩青先生也來了。我與他敘及雨化公與林公的這一段忘年情緣,淩青先生饒有興致地問道:“真的?我們都不知道。書在哪?我看看。”便當場與我一起站著翻閱起《林則徐評傳》中的相關文字,邊讀邊不停地點頭稱道:“好,好!”離京回到福州,我趕緊去見已重病在身的父親,與他說起在京與淩青先生敘及雨化公的話題,父親既高興,又惆悵地說:“我們祖上的文章讀的人幾乎沒有了。你就不能把它們加新式標點後,再出版嗎?”我一愣,回答父親說:“他的文集藏在省圖書館,不知能否順利借閱。我看看吧,有時間有條件的話我一定辦這事。”在省圖書館特藏部林永祥先生的支持下,我得以順利借閱了雨化公的文集。2005年11月6日,我開始著手雨化公詩集的點校,2007年夏秋之間,我根據點校好的雨化公詩集開始撰寫論文《才子文章高士誌勁節堪為後世師——乾隆年間福州名士林雨化先生道德文章述略》。彼時中國閱讀學會會長、南京大學圖書情報係教授徐雁先生正來榕為福州第二屆讀書節作“關於朱熹讀書法”的演講,聞說我正撰寫此文,便盛意約稿,說:“字數不限,兩萬、三萬都行”,擬推薦給他主持的西部某圖書館雜誌。在如今各刊物都稿滿為患的情形下,徐先生如此高情,我深為感動。但因《福州大學學報》(社科版)苗健青主編主持的“閩台文化研究”欄目正需稿件,我以鄉邦文獻之故,負了徐雁先生之約,深為歉然,好在徐雁先生寬宏大量,並不罪我。2007年11月底12月初,我收到刊有拙文的《福州大學學報》,立即送到父親跟前,對父親說:“我寫了篇關於我們祖上的文章,但並不完整。還沒完全整理好。您先將就著看這一些吧。”
此時父親身體已每況愈下,這一年他已經兩次入住醫院,並正準備第三次住院,臉上表情越來越呆滯,一天比一天沉默。但此刻,他卻滿臉喜悅地接過我遞過去的雜誌,立即起身挪步去拿他的老花眼鏡,興致勃勃地看了起來。我靜靜地陪坐在一旁,看著他急切地翻閱著。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用福州話(父親在2002年底2003年初腦溢血後失語失憶大半年,有所康複後普通話仍不如福州話說得明白)緩緩對我說:“這我要慢慢讀。這事也隻有你能做了。你也應該做。你是學這個專業的(指我學的專業是“中國古典文獻學”和“中國古代文學”),你不做誰做?我們家別人也都讀不懂了。你抓緊把還沒做的做出來吧。”我怎麼也沒想到,這第四次與父親論及雨化公,父親的交待竟成了他的遺囑。2008年元旦前後,父親再次住院,出院後春節已近。但我仍然不能留在福州陪他和母親過春節。這個春節前後雨水連綿,冷凍異常,我內心極為擔憂父親的健康,卻不能有絲毫流露,以免自亂方寸,隻能不停地在內心祈禱父親能夠順利地過好這個年。但是,該來的還是來了。正月十五傍晚在我的堅持下,外子陳川平下班後來到父母處,和我與兒子陳行健一起同父母共吃夜飯,父親無比高興,很不流暢地用普通話對兒子斷斷續續地說:“爺爺還想再等幾年,看到你明年考上一中,以後考上大學。”然後父親幾乎不再說話,隻是用點頭、搖頭或擺手示意,但臉上滿是笑意。
當晚八點多離開父母家,九個小時後,正月十六淩晨五點不到,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我的心提到了嗓門。果然,是母親!她急切地說:“老爸不行了,快來。”十分鍾後,我在黑暗中獨自驅車趕到,120急救車也隨即趕到。但父親早已說不出任何話,並已消失了心跳。抬上救護車後,在急救儀器的輔助下,父親恢複了不規則的心跳,但仍昏迷。五分鍾後,父親被送到福州總醫院急診大廳。我的學生藍華生接到我的求助電話後已經趕到急救大廳。從急救車抬下來的瞬間,父親突然清醒過來,緊緊抓著我的手,努力擠出笑容,微笑著對我不停地點著頭,然後困難地試圖回頭張望。我明白他在找母親,大叫著正從急救車上下來的母親,母親奔了過來,父親抓住她的手,一樣微笑著努力點著頭,竭盡全力抬起他的右手向母親和我搖晃著告別。他耗盡了全力,緊緊閉上了雙眼,再也沒有醒來,直到正月十七中午我守護著他送他回到螺洲老家咽下最後一口氣。
父親走後,我陷入了深重的苦痛之中,情感心神幾已崩潰,不忍心繼續翻檢整理雨化公集。幸好此時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李承貴博士來電催要年前約我撰寫的關於其大著《儒士視域中的佛教——宋代儒士佛教觀研究》的書評,與此同時,蘇州大學中文係教授王英誌先生來信,請我盡快把薛紹徽女兒陳芸的《小黛軒論詩》點校出來交江蘇鳳凰出版社出版。我努力把自己埋進了故紙堆中。隨後,福建省文史館館長盧美鬆先生問及我整理雨化公文集的進展情況,並熱情地約請將雨化公文集納入他主持的《福建文史叢書》出版;福建人民出版社資深編輯盧和先生偶然聽到我正在整理此文稿,立即和盧館長聯係,約將該書稿盡快送他編審出版。在父親走後的日子裏,這些故紙文獻成了我躲避傷痛的港灣,是它們無聲地撫慰著我悲傷的心!
五、出書是緣:父親·我·榕城治學記
從1990年離開杭州,回到故鄉榕城福州。在這二十個年頭裏,由於各種機緣,我曾應邀撰寫並出版了普及讀物《佛家名言妙語》、《詩經楚辭要義》(與陳慶元師合著)、《李世民》、《庾信》等,也出版了博士論文的一部分《庾信研究》、點校本《薛紹徽集》和論文彙集《漸不惑文存》等。這些文字的出版,都是父親和師友同道們一起激勵我的結果。2008年11月底12月初,南京大學徐雁先生電告:林公武先生正在南京講學,與他一起為嶽麓書社策劃一套“觀瀾書叢”的選題,打算為我報一本“榕城治學記”,年後正月十五左右交稿,問我可否接受。我擔心自己能否勝任此舉。徐先生美意策勉說:“你把這一兩年關於古代文化的演講稿做些整理,把《漸不惑文存》中涉及閩人閩學的幾篇文章一起輯編一下,就行了。”並要我一周內報篇目給他,以交嶽麓社年底討論選題用。2009年正月初三,我接到徐先生轉發來的嶽麓書社編輯楊雲輝先生的約稿函,並按要求把篇目發送給楊先生。從未謀麵的楊先生接到篇目後,立即複函說:“拜讀了您的大作目錄,感覺很不錯。基本上就這樣吧。原來要求不超過15萬字,不過如果內容精彩,讀者也不會感覺到累的吧。”受徐先生和楊先生的信任和鼓勵,我立即投入整理文稿之中。收在這個集子裏的二十篇文章,除有五篇已見收於《漸不惑文存》外,其他各篇多作於最近一兩年父親去世的前後。第一輯“中國智慧”,涉及老子、孔子、曾子、李世民、武則天、佛教、朱熹、嚴複等,這些主要根據我近年應邀向社會各界所做的演講稿和參加一些學術研討會的論文整理而成;第二輯“名士風流”主要涉及福建籍或與福建有關聯的名士,如柳永、辛棄疾、林雨化、林則徐、梁章钜、嚴複、陳季同、薛紹徽等,是我近年留意鄉邦文獻的一些剪影;第三輯“薪盡火傳”,回憶了我的大學老師蔣禮鴻先生和郭在貽先生的治學和為人,以及祭悼朱熹和潘主蘭先生的文字。這些文字,我希望能夠做到深入淺出、通俗易懂而又不失應有的學術品位。我衷心感謝徐雁先生和楊雲輝先生,他們慷慨的信任,玉成了此文集的出版。衷心感謝我的老師、西泠印社理事、福州市文聯顧問林公武先生,他百忙中為拙文集賜序。我相信,此文集的出版,父親的在天之靈一定備感慰藉和悅納。趙樸初先生撰有聯語,雲:
不怨天,不尤人,反求諸己;
無掛礙,無恐怖,力行近仁。
父親的一生,正是求仁得仁的一生。父親安息。是為祭!
三山平心齋主林怡
2009年2月11日農曆正月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