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1 / 2)

不知孩子眼中,打仗意味著什麼,總之小毓聽聞戰爭即將到來,有茫然,也有恐懼,更多的是隱隱的亢奮。

做母親的,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嗜血,更不願看見她眼中跳躍的小興奮:“通常情況下,你高興我更高興,但是現在,你高興,我很傷心。”

“我怎麼了?”她完全莫名其妙。

“我說打仗,你很開心嗎?你沒有笑,但是我們的心是相通的……”

小毓愣了愣,低頭咬嘴唇:“我隻是覺得爹又要立功了,很帥。”

似乎要求一個十歲的孩子了解並體會生命的珍貴很難,要求一個錦繡叢中長大的孩子知道戰亂意味著什麼更難,在她眼中,戰爭一向是父親體現個人魅力的舞台,這很正常,因為她沒有見過。說到底,災難饑餓廝殺死亡,人這一輩子,還是不要產生認知的好。

少不得又一次後悔,一時衝動跑到這兒來,被李鉦刺激,被自己刺激,然後感受戰爭的殘酷,搞不好殘酷到自己頭上去,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衝冠一怒為紅顏,我則是衝動一番為女兒,檔次高了數倍不止。

幾日平平靜靜,一點兒不像備戰的樣子,繃緊的神經不免鬆懈下來,天黑之後未睡之前的大段時間,我掏出帶來的粗棉線織襪子,小毓湊在我旁邊,半張小嘴呆望著飛針走線。

“離遠些,小心紮到眼睛。”

“我要學。”

“用不著。”千金小姐,學個繡花做做樣子就好了,這種實用性的東西我之前也不大會,每天時間充裕到可怕,才做來打發,且心愛的孩子身上全是我的作品,比較有成就感。要不是一來一去的途中太過無聊,才懶得帶這虛榮的東西。

小毓依然興趣十足地看著製作中的半隻襪子:“這麼厚。”

“腳趾頭不是凍瘡了嗎,這個穿在布襪外麵,多少管點用。”一說想起來了:“昨天的生薑呢?拿來,繼續給你擦腳。”

戰鼓聲就是這時候響起的,猶如雷鳴,喊殺聲一陣接一陣,一陣高過一陣,天崩地裂之勢。

起風了,從帳篷的縫隙中鑽進來,一燈如豆被推得歪歪倒倒,忽明忽暗。

小毓的小嘴動了一下,聲音掩埋在巨響中,看嘴形是在叫娘,我摟過嚇呆了的女兒,心知自己一定也是一樣的滿麵驚恐,幾乎感受不到劇烈搏動的心跳。終究開戰了,一絲僥幸也被否定,那麼剩下的,無法由我們決定的,統統化作對於結果的等待。

女兒將頭塞進我懷中,身子不住顫抖,她怕這聲音,而這一夜,應該全由這聲音相伴,也許天亮了,不會顯得這麼恐怖,夜裏的聲響總被放大無數倍。其實他們距離我們很遠,我們在戰爭的後方,原則上來說是安全的。我拍著她,喃喃地說著什麼,自己也聽不清。

黎明到來,喊殺聲弱了下去,慘叫漸漸多起來。

周圍的聲音終於可以辨別,女兒依舊把自己塞我懷裏,悶聲:“這聲音……好可怕,比昨晚的還可怕……我後悔來找爹,後悔來找爹,嗚,我要回家……”

我也要回家,但是我不能大哭也不能把後悔掛嘴邊,成人的悲哀並不是遇到傷心事,而是遇到傷心事,不能不顧一切忘我哭泣,即使哭完,該解決的事還是一件不少,等待親手搞定,也許,還得騰出精力安慰別人:“戰鬥結束,各有死傷,這很正常,打仗會有死傷,受傷就會喊痛,隻是喊的人多些。”

哭聲再一次炸響。多好,接受不了的問題,就哭,哭完心裏多少好受些,至少覺得做了應該做的事,哪怕隻是哭泣。自己是孩子的時候倒不覺得怎麼快樂,反覺諸多拘束,翅膀伸展不開,看到自由飛翔的同類難免羨慕,而童年的好隻有成年之後才會體會,畢竟有軟弱的權利也是一種幸福。

“爹不是英雄嗎?為什麼還會這個樣子?”哭完了,改為抽噎。

隻有孩子相信世上有英雄,眼見為實,今天的事令人不能再模糊英雄的定義:“爹首先是個人,其次是將軍,無論是人還是將軍,都無法改變這種局麵。英雄,隻是幸存下來的人,然後他確實做了令一部分人活下來的事,僅此而已。”

女兒似有所悟:“不是大力神?”

“神仙也無法阻止人間所有災難。”頭暈目眩,身子發軟,支撐一夜,終於撐不住,我需要睡眠:“睡吧,白天不會再有那樣的聲音,雙方都需要修整。咱們也需要修整,再像昨晚那樣驚慌,要不了幾天人就垮啦。”

於是我們一聲不響,開始休息,或者說強迫自己休息,頭落到枕上,發現身體疲憊得並沒有那麼迫不及待,意識真是個討厭的玩意,它總是在提醒暫時想要忘卻的東西。半朦朧間,女兒握上了我的手,我將她冰涼的小腳貼緊小腹,輕輕捏著,這身體的接觸使我們睡熟。

喊殺聲在天黑時準時到來,天亮時漸微,然後無限循環,不再分白天黑夜,打一陣安靜一陣,這樣過了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