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2 / 2)

第五天我看見了李鉦,令我想不到的是他主動進我的帳篷,生平第一次不是我去找他,令他想不到的大概是我在織襪子吧:“你……在幹嘛?”

“不知道。”老實回答,其實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自從聽說前線漢軍損失慘重,幾乎折損了所有精銳,心思就沒回歸過,低頭一看,手指破了,血痂已經發硬,卻不知何時刺破。

他坐在帳中唯一可以坐的地方,我臨時的床上,側著的身子散發著濃烈的血與焦煙混合的味道,目光出奇溫和,溫和得像一個我從不認識的人:“衛毓,我得告訴你一件事,知道以後,你……恐怕沒有心情做針線了。”

我都知道啊,我不是傻子,從傳言到如今坐在我身邊衣冠不整神色狼狽的你,稍加分析,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呢?我問:“不可轉敗為勝了麼?”

“物資奇缺,缺衣,缺藥材,再過兩個月,糧餉都成問題。”他似乎是歎息的力氣都沒有:“朝廷拿不出錢來。”

沒錢會修七寶琉璃台?沒錢廣怡園怎麼翻新的?仗又不是剛打一年,知道打仗花錢,這麼多年就該——該什麼,該節儉嗎?似乎永遠是奢望,肉食者鄙,千古不變的真理:“怕死不打仗,打仗的都不怕死,隻要死有所值。”

李鉦輕輕點頭,給我一個“知道,了解”的苦笑。

他當然知道,多年來深受其害,才會言語間多次不加避諱,隻有怨憤到極處的人才會如此率直。連我都想揭竿而起,反了算了,可惜這樣的豪情壯誌隻維持了一會兒:“你從不主動找我,這次來,是不是有什麼話需要交代?”

“你不怕嗎?”他愣了愣,緩緩道:“也許我沒說清楚,我們敗了,我們要潰逃,但是潰逃也是個死,死得更難看,所以我們隻能撐下去,幾千人,撐不了多久。”

我們會死嗎?我們會死。這就是大勢已去,無可挽回。心中像被一塊大石壓著,閉上眼睛,清楚地看到自己在被一點一點壓扁,張嘴卻唯獨沒有叫喊的力氣,幹巴巴地死去。女兒也會死,是不是?而我並不能讓她這樣死去,即使我的死亡板上釘釘,也會盡所有做得到、做不到的努力,讓她活著。回去已不可能,後悔浪費時間,那麼盡我的所有讓她活下去吧,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

我拚命牽動嘴角:“雖然無意於和你同生共死,但是一起死掉,黃泉路上有個拎包提行李的也不錯。”

他張口結舌。

不說這話,說什麼呢?總不能撲到他懷裏嚶嚶哭泣。不知喚作那個她,會不會真如迷途的羔羊一頭紮進主人懷裏咩叫。

“我來,其實是——”他說著,忽而一手搭上我垂在腰側的手上,握了握:“求你原諒。你能原諒我嗎?我們這樣說話的日子一天少過一天,之前那些虧欠之處,全是我年少無知,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後悔,當日不該做得如此決絕,半點餘地不給你留下,可是這些年,越是愧疚越是不知從何說起,見了你,說出的還是那些傷人的話……這樣的日子也為數不多,這樣的日子,你能接受我的歉意嗎?”

我原不原諒,您都是如此頑固及討厭,像牛皮癬。難道對一塊牛皮癬說,噯,我原諒你了,它就自動脫落了嗎?反正您已長在前半生裏,所以我隻能無限情深地說:哦,你是我生命中的牛皮癬,是那最醜陋的相遇,最刺耳的一首歌:“不好意思我不大習慣這樣,請你拿開手。”真的不習慣,一個人久了,任何非自願的身體接觸都會產生無法抑製的反感。

良久,手拿開,他也跟著站起來,意識到自己很不受歡迎的孩子似的,有些自卑與自憐:“臨死前的一句原諒,都不肯給我嗎?”

不能,因為知道這會令你含恨而終,我為即將發生的情景而歡欣:“記著,我恨你,除了恨,你什麼也得不到。”誰說報仇是不快樂的,誰說最終的結果是兩敗俱傷,兩敗俱傷也認了,這感覺忒爽。

“我知道了,多謝。你是個好女人,我這樣的男人,的確連你一句原諒也當不起。”今天的他沒有一點兒平日的冷漠與囂張,人之將死,其言倒真善。他沒有多言,撩開帳簾要走,然後停在那兒。

粗重的喘息聲,本不該屬於那樣細小的甜美的嗓子,那樣扭曲的神情也萬萬不該出現在稚嫩的麵孔上,女兒推了李鉦一下,居然把強壯的他推了一個趔趄,握緊拳頭衝進來,轉過頭,狠狠地盯著我,接著一聲暴喝在我們頭頂炸響:“你們不是很相愛嗎??!!”

完了,疏忽了,或者說李鉦突然進來,導致我的分心,竟將出去透氣的女兒忘得一幹二淨,你一言我一語,別提多投入了。

好像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