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1 / 3)

呼喚你那泥菩薩爹有什麼用?這孩子,盡給我添亂,想見他我不會自己上門去找?用的著你在這兒充當媒婆嘛?

李鉦見我對孩子使用暴力,上前一步妄圖製止,被我一個眼刀甩過去,頓時停滯不前,和他不敢吱聲的女兒一樣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哼,不為所動。

“我現在可以請個假出去嗎娘?你若想擰,明天我再來,咱們接著擰……”小毓的聲音仿佛能夠滴下水來。

諂媚到這樣,也真夠人五體投地的。我鬆開手,做意猶未盡狀拍了拍:“好罷,今天到此為止,明兒趕早。”

也不用她出去,我衝李鉦示意,他立馬心領神會,打開門先請我,待我出去,將門一關,老老實實跟在我身後。服務體貼到位,士隔三年當刮目相看啊。

“到這裏一看,才知你這三年過得很好。”他一邊慢行,一邊從上到下打量我一遍:“其實,你才是真正懂生活的人,縱觀我之前的人生,和這一比,簡直是白活。”

奉承過頭了,哪裏有那麼好?倘若真好,我為什麼總還感到寂寞?判斷一種生活的好壞,不是看物質有多豐裕,情感有多充實,而在寂寞。如果你寂寞,那麼再光鮮的外表,也掩蓋不了人生失敗的現實。

寂寞在唱歌,而我耳力甚強,聽得一清二楚。

“有什麼呢,花草樹木,貓狗雞鴨,養養無用之物,打發時間而已。”無可奈何的平靜,別無選擇的忘卻。

他咧嘴一笑。

咋了,我剛才說什麼娛樂他的話了?咳嗽幾下:“坐一坐吧,剛下過雨的田埂,容易滑倒。”

好不容易找到一塊幹淨的小石頭,隻容我一個人的屁股,可憐李鉦就隻好半蹲著了。

問他方才鬼鬼祟祟地笑什麼,他望著遠處,好半天才緩緩地道:“隻有寂寞的人的時間,才需要打發……你是太缺少我這樣的男人了。”

在這裏吐太汙染生態環境了,可我忍不住哇!

做人怎麼可以如此自戀呢?這讓低調的我們情何以堪?

“你這幾年,在做什麼?”忍不住裏裏外外要把他看個通透。

“不斷完善自我,做一個成功而低調的人。”他似笑非笑。

嗯,至少自戀沒變。

他像是知道我在腹誹什麼,自顧自搖頭:“為何你似乎永遠不變的?外頭怎樣興風作浪,半點幹擾不到,過一萬年,你都是一副有一日算一日,不求多開心隻求心境平和的態度。別人再怎麼傷害你,也不急於向全世界表白自己的委屈隻管低頭過自己愜意的日子。”

話中有話啊,我詫然:“怎麼,有人興風作浪?”

“朋黨之爭,自古不缺,朝堂之上自然兵不血刃,這三年前方無戰事,隻好刀刃向內,清除異己。”他輕描淡寫地:“都是無聊之事,說出來玷汙耳朵,不提也罷。”

話說這麼些年,差不多和所有人撇清關係,很久很久不浸淫俗世,乍聽之下還真有障礙了:“你好像什麼都沒變,又好像什麼都變了。”無比困惑地望著他,發現他眼中帶笑,而且是質地不怎麼純良的笑,上下掃視我一遍,又自顧自地笑。

就像出了一拳,打在沙包上,沙包是不會出聲的,反震得手痛:“不這麼笑行麼,我老了,心啊肝啊的經不起折騰。”

“其實你說的挺有道理,但我為什麼總想笑呢?”他真誠地問:“說真的,衛毓,你有覺得自己越來越可愛嗎?”

調情?

沒這心情,心湖好不容易平靜,可別被這無故闖入者攪亂了。

“可愛倒沒覺得,總之是越來越來老了。”欣賞夕陽綻放最後一縷生命,一邊細數年華逝去,淒涼仿佛浸入骨髓。

他訝異:“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可千萬別這樣想啊……”

想都沒想,我一拳出去,正中……呃,他的掌心。一隻手頂我兩隻大,於是我的拳頭就這樣送羊入虎口,牢牢被包裹。同謝知潤相處過一陣子,潛移默化,還以為世上男人都是彬彬有禮的書生呢。

“速度尚可,有待提高。力度麼,嗬。”他搖撼著緊緊相連的兩隻手:“我當撓癢。”

算我自找的,撓完癢,可以鬆開了吧?

在我的逼視下,他緩緩鬆開緊握的拳頭,像大蚌張開堅硬的殼。看著手麵上留下幾塊紅印,心中一陣自嘲:“不知道的,還以為兩個老大不小的瘋子返老還童了。”

他仰望褪去豔麗的天空,朗聲大笑:“那不是很好?”

不好不好,一點也不好,懷春危險,後果自負。

“衛毓,就這麼一直過下去?”他收了笑容,忽然沉聲問道。

不知他所指,但亦有些許明白,沉默是因為不想挑起話頭。倘若不追求這樣一番平靜,何苦強令自己忍受孤獨,了無牽掛?顯然無牽無掛比兩個人在一起煩惱重重更具誘惑。我已習慣,不願改變。

不回答,他便這樣一直逼視,總也甩不脫的感覺,也罷,挑明了說:“這樣下去,有什麼不好呢?”

“又有什麼好呢?”反駁速度之快,像是早有準備。

我承認一時有些無言以對。

可道理,心中明了。他說服不了我。

風已帶著涼意,鄉間郊外的夜晚靜謐但絕無人情味,白天的萬物欣欣向榮在黑暗中說不出的森然詭秘,再坐一會兒,身上的單衣必然抵禦不了陣陣寒風。我歎息:“李鉦,走罷,就像你根本沒有出現過一樣。我也當你根本沒有出現。”

“我出現了,早在十三年前。我是你第一個男人。”他定定地。

那又怎麼樣,第一個還是第十個,又能代表什麼?總之是傷我最深的人。被蛇咬一口,今後連走道都要小心翼翼眼觀六路吧?承認我愛過,等待過,失望過怨恨過,所以這幾年頻頻相親失敗,心中多少有些明白——愛過一次,力氣用盡,即使將來遇到更合適的,也會力不從心。不知那些令覓新歡重獲真愛的人哪裏來的精力……或許,我還沒有寂寞太久,僅僅三年而已。如果再一個十年,是不是就寧濫毋缺,破罐破摔?

李鉦伸手在我眼前虛晃一下:“在想什麼,眼睛都直了。”

“我在想,還好我不是你第一個女人,不然還真沒理由拒絕你。”

他一下子沉默了。

你不走,我走。猛然起身,坐得久了腿腳沾地一陣發麻,還是堅定地離開此人製造的是非之地,走出幾步,隻聽他在後頭道:“我隻有最後一句,你聽完再走,絕不阻攔。”

好,我且聽。

他短暫地出了會兒神,緩緩地道:“聽小毓說,你相過幾個男人,都不太滿意……別擺出這副隱私被侵犯的表情好嗎?我若不關心,才不問這些讓自己憋氣的事。”

“難道你認為,我終身為你守節才是不讓你憋氣的事?”

“別像鬥雞一樣行麼?”他苦笑一會兒:“我是想說,你……你其實經曆過的男人隻有兩個,那一個,對自己認不認真還說不定。你不懂男人,所以認為每個男人都不一樣,跟一個有意思的男人一起生活就會多姿多彩。可真正生活在一起,撇開光鮮外表和不切實際的幻想,跟哪種男人過日子其實都是一樣,區別僅僅是知己知彼以後的真心相待,這些需要時間,很長的時間,不是隨隨便便一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陌生男人可以做到!”

這廝,不說就不說,一爆發就突然說了好多,我要想想……

不是沒有道理的,也不是全然有道理。

轉身麵對他,正色道:“你到底想怎樣。”

“彼此深知,不乏真心,不如重新開始,我卸甲歸田,和你在這裏過與世無爭的日子。”他一字字地加重語氣:“絕不負你。”

可惜,你已經負過我了。

即使和別人的男人在一起過得不甚如意,也不想將就眼前的你。將就,是人生最欲哭無淚的狀態之一。

我注視他,堅定地搖了搖頭:“你已經是殘花敗柳了,對你徹底失去胃口。”

看著他備受打擊的表情,我好開心哇。許多年前總是無奈地望著別人一個個無比華麗的轉身,不止是幸福需要努力爭取,連華麗的轉身也要憑借自己不懈的拚搏!

李鉦一去,再也沒有複返。

任誰受到這樣的人身攻擊也會從此一蹶不振吧?這廝其實皮薄得很,內心可悶騷了。眼看小毓的婚期將近,心無旁騖,隻管到時風光做嶽母。

真正等到那一天,卻發現好緊張啊,堪比當年出嫁。

小毓見我手足無措的樣子,居然反過來安慰我,結果自己踩到自己長長的裙角,險些跌個大跟頭。喜娘忙攙住:“大小姐,羞澀點兒行不,人家姑娘家出閣乖乖坐在那裏頭也不敢抬,您這樣我還是頭一遭見!”

這孩子不輸人,立馬反唇相譏:“長見識收費!”

“好了好了,長期奔放找不到矜持的方向就勇敢承認,又不丟人。”我從梳妝台上拿起一支珠釵細細打量,飽滿圓潤,珠光瑩然,十年前我也有過珍珠般的臉龐:“想我當年,就輸在矜持上,至今未能翻身。”

感慨得太投入,沒能控製語氣,淺淺的悲哀和澀澀的感傷使氣氛立即陷入低穀……放下珠釵,抱歉地對靜止住的人們笑了笑。

大家於是又各忙各的,寬敞的閨房繼續因進進出出的婦人們太多,而擁擠吵嚷不堪。一鍋粥,真是一鍋粥啊。

我湊過去:“噯,這是你想要的麼?一窩蜂啊簡直是。”

“人生嘛,偶爾也要這麼盛大一下,忙亂點算什麼。”小毓思考片刻,這樣回答我。

這幾年,漸漸的口才上我已占不了上峰,而且不得不承認,她能夠成功說服我的次數越來越多。孩子長大,而我們日漸萎靡、衰老、終化為塵土。

一滴東西衝出眼眶,被我不動聲色地擦去。

“你怎麼了……”小毓突然回過頭,臉上還有擦了一半的胭脂。

這孩子,用後腦勺看見我哭了呀?我強作歡顏:“喜極而泣。”

“真是的,感覺到你在哭,果然……”

“嗬,別理老太婆的情緒過分起伏。”

說完,我們又哭了,不顧可能會弄皺繁瑣的禮服,緊緊擁抱。

若不是李鉦突然進來,這個具有非常意義的擁抱還能持續很長一會兒。我們掛著麵條一樣的眼淚,瞪視不知趣的闖入者。

他還不知道自己有多不招人待見:“從日出到日落,打扮頭牛也該打扮好了,你們娘倆還在裏頭磨蹭什麼?”

“你不去招呼賓客,跑到這裏來作甚!”我起身,一個勁往外推他。

推不動……一座大山似的。

為什麼,每到相互角力的時刻,悲劇的總是我?

隻聽他笑嘻嘻地:“按摩?我喜歡。不妨手重些。”

忽而,小毓尖叫一聲:“哎呀,笑得太猛,粉掉啦!不行不行,洗掉重新來過!”

成功地打擊到李鉦,這廝嚇得一個踉蹌,差點兒沒栽進門檻裏。終於知道什麼能堅定不移地震懾出這幫男人了,像挑衣服一挑就是幾個時辰啦、畫個眉都能磨蹭一個鍾頭啦,好不容易出門了一陣風把頭發吹亂又回去將全過程推倒重來啦,是個男人,都畏之如虎!

等到我也有些煩悶,儀式終於開始。新人自然是滿心緊張與興奮,咱們做長輩的,隻須端坐太師椅享受二拜高堂就好了,和李鉦並坐,受孩子一個大禮,忽然心中陣陣酸楚,難以言喻。

女兒,未出嫁時事事都比兒子好,可一嫁掉,終究覺得用十幾年時間做了一件十分吃虧的事兒。虧死了,虧死了啊……

司儀又喊:送入洞房。

隻覺有人輕輕搖晃我的半邊身子,回過神來,稍一側目便看見李鉦的臉,一張刻意壓抑悲傷的笑臉:“怎麼,還舍不得走?”

該走了麼?環顧四周,酒宴已開始,隻有我們還傻坐在椅子上,真是一幅遲鈍的畫麵。我說:“不想在這兒多待一刻,怎麼辦?”

“扶住額頭。”他立即對我眨了眨眼。

雖然不知道何意,此時此地,不聽他的又聽誰的?

親家發現我的異常,前來詢問,李鉦歎息著對他們說,孩兒她娘因為女兒出嫁,太過不舍,今天又操勞一天,氣血不足,需要回府安歇。於是我們被女婿家一大幫人護送上馬車,順理成章打道回府。

“好了,不用扶了。”他表情複雜地看著我。

“噢噢……”太入戲了。

理了理頭發,還是覺得沉重,這一頭金釵啊,若是天天戴,真的會得頸椎病!荊釵布裙,才是生活的真諦。今晚與李鉦,當真是最後一次見麵了,女兒風光嫁人,得到了比我當年好太多的歸宿,我已無憾,無欲無求地回去過完平平淡淡的一生,不作他想。

他又眨了眨眼,湊近了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唉!”

可不是,才離了眼前多久?就開始想念她的一顰一笑了,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我有一個辦法,想不想聽?”

憑著對他剛才解我燃眉之急的佩服,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咱們再生一個兒子,將來長大了,還怕他不在身邊侍奉不成?”說完無比得意地仰起下巴:“怎樣,很有才華,很有見地吧?”

剛好取下一支金釵握在手中,聞言恨不能刮他滿臉花!作勢舉起,這廝竟然眼都不眨,笑看我高舉的手……很久很久以後,手酸了。

是的,下不了手,連戳一個小小的血洞也不忍心。難怪男人有恃無恐,女人的心,實在太軟太軟,讓人連怕都懶得怕。

“一點也不好笑,你說的任何笑話都不好笑。”我冷下臉。

他瞬間堆積一個柔弱的表情:“不是笑話,自從認識你,我哪句是笑話?”

“不要打口水仗……”我扶額,這回是真的。

他望向車外,像要從一團漆黑中分辨出什麼,半晌,轉過頭來:“和我在一起,生一個孩子,讓你覺得如此荒謬?”

為什麼曾經最渴望,如今避之不及?時間篡改一切。

致使我不勝唏噓,世上到底有沒有永遠?世事無常,人心善變。

“對。你粉碎我的一切夢想,所以今後,絕不會和劊子手有任何瓜葛!”咬咬牙,再一次惡語相加。

“你……讓我說你什麼好。”他無奈,淡淡地苦笑:“你是一個對愛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而且不懂男女之事的女人。”

什麼??

汙蔑啊,活生生的汙蔑。老娘不懂男女之事?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雖然連看過豬跑的次數也實在不多,可再缺乏經曆,好歹也是生過娃的女人。太瞧不起人了吧?

至於對愛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嗬,女人,哪個沒有幻想?小到豆蔻年華,大到徐娘半老,直到死,心都渴望被愛,被關懷,被嗬護。女人,可不都是靠這幻想過活?否則如何麵對現實中一個個倒胃的男人,如何生出無限勇氣迎接持家過日子和養兒育女的艱辛。

站著說話不腰疼……其實站著說話,可不就是不腰疼。世上就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誰也別期待誰能夠徹底了解誰。

“說你一句,就氣鼓鼓不說話了。”他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