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夏，南京城一如往年，熱得像口鍋。
午後時分，中央門地區最著名的落榜生唐緲，晃著鑰匙，心滿意足地回家來。剛踏進小區門，突然聞到空氣裏傳來絲絲殺氣，離家越近，殺氣越盛，他警覺地停下腳步四處張望，他爸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單元門裏撲出來，一腳蹬中其屁股。
唐緲直飛花壇，他氣沉丹田，落地使個鯉魚打挺，拔腿就跑，其父一手老頭樂一手蒼蠅拍，奮起直追。跑出二三百米，唐緲腳力占優眼見就要逃脫，不料前麵閃出唐母。唐母緊握擀麵杖直攻兒子下盤，見被勉強躲過，該婦女臉色鐵青，祭出絕招，將一口鋼精鍋舞得滴水不漏。
唐緲撲通跪下說：“媽！我錯了，您別丟人現眼了啊行啊？四周鄰居都看著呢。”
唐媽於是扔了鍋坐在地上撒潑，幹嚎說我命苦哦嫁給你爸爸，你爸爸一點用都沒得哦到現在頭發都禿的了連個科長都當不上；我懷你的時候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哦整整十個月都沒聞到一點點肉腥氣，那時候你姐姐還小你外婆又走得早我坐月子的時候還要自己洗衣服你看看你媽媽的手指哦你看看！一到下雨天鑽心疼你這個小孩要把你媽給活活氣死哦大學又考不上進個工廠三天就被人家開除了……
她的丈夫和兒子垂首侍立，一邊挨訓一邊點頭。唐緲嘴裏說著“是是是”，眼珠子卻亂轉想逃，他娘撿起路邊小石子恨恨扔他：“小畜生你給我站的表動！哎喲我真是命苦哦怎麼生了這麼一個活鬧鬼哦！你看人家陳娟娟都進了無線電廠了才學徒工一個月就拿三十塊錢的工資還談了個對象是他們廠技術骨幹哦……”
終於她罵累了，抹了把原本就不存在的眼淚，拎著杖，撿了鍋，大刺刺回家轉，唐緲蔫兒吧唧地跟著。他爹很有點兒落井下石，時不時跑到他頭上來鑿下：“不得了了嘛！膽大了嘛！敢打廠黨委書記家兒子！”
“老唐！”唐母推開家門：“你給我好好看到他，我去買菜做飯。”
老唐姓唐名亞東，此時爽快地答應了，揪起唐緲的耳朵就往房間裏走。進了房間門一關，他眉開眼笑：“嘿嘿，今天要麼跪搓板要麼抽腳板，你自己選。放心吧我是你爸爸，心疼你，保證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唐緲撲到他腿上喊爹啊饒命啊。
老唐說：“啊呸！我告訴你，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你怎麼一點點都沒的誌氣哦！我告訴你，沒有耕耘，哪來收獲，沒有奮鬥的種子，哪來成功的花開，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便宜事情……”
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問題是他不是真為教育兒子說的，而是為了體現他工人階級的覺悟說的，就像開大會時領導同誌們端坐在主席台上屁話連篇，但注重的不是內容，而是“能說”這個本身。
於是唐緲走神了。
唐亞東大怒，取寶器雞毛撣，然後又放下說：“唐緲你給我老實點啊，等下子到我櫃子裏拿兩條大前門，晚上就到劉書記家賠禮道歉去，磕頭也行，讓小劉打回來也行，我隨便人家怎麼處置你！你先在家裏，我馬上回來。”說著便出了門。
唐緲暗道一聲不好，原來這老唐雖然是個禿頭，也沒當上科長，但他仍然很有表現欲啊，他覺得關著門一個人打兒子沒有成就感，對社會也沒有什麼貢獻，所以決定把七大姑八大姨家未成年的孩子們都喊家來，圍觀他打兒子。
唐緲被反鎖在房間，知道決不能坐以待斃。他熟門熟路地去摸床上的竹枕，裏麵果然悉索作響，他便一把掏出老頭的私房錢全塞進了書包，又胡亂收拾了幾件汗衫短褲，帶上幹糧，準備到無錫奶奶家躲幾天。這房間通著陽台，他嘿嘿竊笑著翻了出去，落在一樓人家的院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