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來暮色滿闌幹,哀鴻聲聲夜漫漫。霜點苦柳凍葉挺,大河嗚咽五更寒。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長時間裏,馮德雙家接連遭難,連惟一的袓傳漏粉絕活也讓馮子祥家接收過去。馮子祥的粉坊不雇馮德祿馮德全,也照樣旺興。一個月後,馮子祥便把這哥倆一腳踢開,告訴他們:到別處去尋活路,此處不留人了。緊接著,馮子祥又收了劉老摳的地,告訴他:把秋莊稼收上來,這地就不能租種了。
二丫呢,經過那一場驚嚇,回到家就病了;發高燒,說胡話,幾天下來,人瘦脫了相。多虧後街的徐先生幫忙,幾副中藥救下了這丫頭一條命。可二丫病好後,像換了一個人:精神恍恍惚惚,口中時常嘟嘟噥噥。這是精神受了強烈剌激,出現了癔病症狀。
劉老摳兩口子急得不行,德全媽媽也急得不行。兩個孩子做出了那種事情,兩家老人都知道了。劉老摳開始氣得火冒三丈,要打死二丫;多虧二丫在病中,她媽媽百般遮護,才免了一頓死打。看見閨女病得這樣,劉老摳也心疼,可他更心疼的,是沒同馮子祥家結上親。他把一腔怒氣撒到德全家,登馮家門理論。德全媽出奇地冷靜,安慰劉老摳:俺家一定對二丫負責到底。劉老摳不幹,要鬧。德全媽開導他:這事除了你我兩家和馮子祥,村中沒有第四家知道。你姑娘家不怕丟人,俺小子家更不怕丟人——你就鬧吧。一句話,把劉老摳說明白了,到最後老淚縱橫,詢問這事到底該怎麼辦?
德全媽說:“最要緊的,是給二丫治病;二丫病好了,你家說什麼時候成婚,咱們就什麼時候辦。雖說俺家敗了,老底兒還有點。凡事想到最壞處,即使二丫病不好,你們願意她到俺家,俺家也決沒說的。說句不中聽的話——二丫生是馮家人,死是馮家鬼,俺早把她當老兒媳婦了。你和你家大姐就放心吧——二丫這輩子俺馮家包了!”
一席話說得劉老摳心服口服。他又跟德全媽合計:怎麼給二丫治病?
“看這模樣,八成是邪病。”劉老摳說,“你家大丫頭那時候開始不也是這樣麼?往後越來越重。你們也沒找個大仙給看看,把孩子耽誤了。”
一句話說得德全媽眼睛濕了。她扯衣襟擦擦眼睛,歎口氣說:“那就請河西田家堡子最有名的大神田小仙給看看吧。”
劉老摳耷拉下腦袋,吭吭哧哧地說:“田小仙神是神,可要的太狠,俺家、俺家……”
德全媽說:“一切俺家包了。大姐夫,你就請吧,把事張羅周全。”
劉家要請大神為二丫看邪病,全村人都知道了。這田小仙三十多歲,是老陰陽先生田瘸子的大兒子。這個人把他爹那套本事學過來不說,又發展了,可以鬼神附體。年紀雖輕,可成了這一帶跳大神圈中坐頭把交椅的。傳說他能過陰,可以假死到閻羅殿走一遭,替人討回幾年陽壽;又傳說他能捉鬼,還能同小鬼們坐在一起耍錢。他自己講:有一年冬天半夜,他從西佛村跳完神喝了頓大酒回來,走到田家祖墳旁,看見裏麵燈火明亮,一夥人坐在幾個墳堆中間耍錢。奇怪的是這夥人影影綽綽地都沒有下巴頦。他沒多想,口袋中正有錢,借著酒勁兒,擠進去就耍上了。耍了一氣,忽然遠處村中咯咯咯一陣雞叫,同他耍錢的那幾個沒下頦的人全變了臉,說了聲:不好,快走!忽拉下就無影無蹤了。他搖搖晃晃回了家。點上燈一掏兜:噯——怎麼全是紙灰!他明白了:剛才是同一幫小鬼兒耍錢;小鬼兒都是沒下頦的,他贏的全是陰間錢。等天亮了他到田家墳一看,自己輸的那些大洋錢,一落一落在幾個墳堆上擺著——陽間錢小鬼兒沒法花,退回來了。又有一回,他走黑道遇到“擋”了——就是“鬼打牆”。他走,這道牆也走;他退,這道牆也退。四周一片漆黑,連天上星星都看不著一顆。擱一般人,早嚇丟了魂兒,可田小仙不慌不忙,掏出自己胯下那根東西,憋足了勁,一泡臊尿射出去,那道牆咣當就倒了!立刻就看清了天上的星星和前後村莊的燈火。他上前一摸,原來是塊朽棺材板子!事後他跟人講:這次遇到的是女鬼。女鬼怕陽物,那東西一掏出來,這女鬼就軟癱了,不能迷弄人了。諸如此類的傳說,把田小仙越傳越神。
劉家請大仙跳神的事也傳到田先生耳中。德雙惹下大禍,與玉兒遠走他鄉,廣德堂的人又到田先生家鬧過一次,老太太連病帶嚇,一命嗚呼,把廣德堂的人嚇跑了,田先生家得以保全。發送了老太太,田先生將養好了傷,讓田原在家幫著媽支撐這個家,自己仍是回馮家崴子私塾館。德雙家落敗了,地賣了,粉坊歸了馮子祥,田先生估摸:馮子祥在這裏麵做了手腳。他到德雙家把自己的分析講了,德雙媽長歎口氣,說了一句:“還是怨咱自己的孩子啊!德雙不招災惹禍,就什麼事都沒有。”
田先生心裏憋氣,酒喝得更凶了。德雙媽勸過幾次,田先生當時答應得好好的,過後酒杯一端,仍是每次都大醉、大唱。
這回德全與二丫出事,田先生心裏有點約摸。他找上門,向德雙媽摸底,德雙媽搖頭什麼也不說,隻是流淚。田先生急了,大聲嚷起來:“連我這個親家你還信不過?有什麼事就說出來,咱們共同擔當啊!別一個人憋著。你看你啊——親家母——你還不到五十歲,就滿頭霜雪,可老多了。伍子胥過韶關,一夜白了頭哇!”
德雙媽垂頭不語,又抬起頭時,眼眶中布滿了淚水。她扯衣襟擦了擦眼角,聲音淒楚地說:“大兄弟,我一個寡婦,這些年是怎麼維持過來的?難哪……”一句話未完,她的淚水下來了。她抽抽噎噎地又說:“孩子們不爭氣,不給我省心……德雙闖完禍還沒算了,德全又闖下禍,把家敗成這樣,我、我真有點撐持不住了……大兄弟,我這一輩子……我好命苦哇!”
田先生坐不住,背著手在屋中走了幾個來回,突然停住,說道:“不!不是孩子們不爭氣!德雙和德全都是我看著長大的,都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都是拔尖出類的好小夥子。是這世道人心太險惡,才導致如此之多變啊!親家母,你放寬心,一個人、一個家族不能老走背字,關鍵在於能在逆境中撐持住。你一定要撐持住,撐持住。你兄弟我這輩子不才沒大出息,可俠肝義膽是有的,你馮家的事就是我田家的事,我一定鼎力相助。”田先生停了停,又問道:“親家母,我聽說劉老摳兒要為二丫請大神?”
德雙媽點點頭。田先生不住地搖著頭,長歎口氣說:“病急亂投醫,事急亂拜門。一事起則一害生,看著吧——能跳出個什麼名堂。”
兩個人說了一大陣子話,德雙媽讓大兒媳為田先生做了幾盤菜,燙上壺燒酒,田先生也不推辭。還是德祿陪著。田先生接過杯,同德祿一碰,吱兒地一個響,酒杯向下一倒;連幹幾杯,皆是如此。一壺酒喝完,田先生不走,又來了一壺,邊喝邊唱起來——“情多最恨花無語,愁破方
田先生仰頭長長地歎口氣,說了句:“大姐,兄弟聽您的!”
二丫請神驅邪定在鬼節陰曆十五的後三天,正是天最熱的時候。白天劉老樞就張羅好了一切。傍晚時候,田小仙同一個四十多歲的二神過河來到了劉家,劉家好肉好酒招待了一頓。
掌燈時分,跳神開始。二丫坐在炕梢,眼睛驚恐地看著大神二神在屋地中的種種舉動。田小仙是大神,坐在地上的一個八仙桌旁,邊品著茶水邊用眼睛緊緊盯著二丫;見這丫頭雖然眼睛發苶,形態憔悴,但卻掩飾不住那逼人的美麗。尤知酒有權。情多莫舉傷春目,愁極兼無買酒錢。水流花謝兩無情,送盡東風過楚城。人生在世不得意,明朝散發弄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