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四海人無數,哪個男兒是丈夫?一團大夢三千界,青雲橋過踏天途。
德全想哥哥嫂嫂,老母親也時刻掛念兩個孩子。二丫病見好,準備盡快與德全結合。在完婚之前,德全提出要悄悄到千山看哥嫂,老母親也同意。
德全起了個大早,傍黑時分,到了千山腳下的馬龍峪姨家。他滿心歡喜:第二天早就能進山見到三哥三嫂。可到屋沒說三句話,他傻了眼:德雙和玉兒已離開千山!待到把事情原委弄清楚,德全轉戚為喜:三哥三嫂遇到了貴人!
事情是這樣——
德雙和玉兒隱匿在山中。德雙剃了頭,著一領舊僧衣,每天混在粗使的小和尚中,幹些雜活。玉兒呢,到南泉庵沒兩天,就被妙慈老尼深深喜歡上了。她一個新婚女兒家,妙慈不忍心斬光她的青絲,給她一頂尼姑帽戴著,每天讓她抄寫還願的人家點的經文。玉兒十分勤勉,妙慈越來越愛,每晚要玉兒陪自己同屋就寢。玉兒一口一個師父,妙慈亦真心傳授她釋家的經文,還把自己的身世向玉兒披露一些——她年輕時是百坎千坷,最終看破紅塵,遁入空門的。有一天半夜,玉兒不知怎麼醒了,蒙蒙朧朧中嗅到一股奇異的香味:如蘭如麝,氤氳彌漫。玉兒悄悄睜開眼,見妙慈大師立在南窗下,雙手合什在向南方的山峰虔誠地遙拜。窗台的香爐中插著三炷香,紅頭閃閃,青煙嫋嫋。窗外幽藍的天宇上,掛著一輪皎潔的大半圓月;迎麵那道山峰黑黝黝聳立,顯得深不可測。
“師父這是在做什麼?”玉兒心中疑惑,悄悄起身。
妙慈覺出了身後的動靜。她回過頭,向玉兒一招手,輕輕喚道:“玉兒,你來——”
玉兒披上衣來到師父身邊。妙慈問她:“你不知為師在拜哪路神佛——是吧?”
“嗯。”玉兒輕輕點點頭。
“你是個有慧心有靈根的女兒家。我把千山的一個秘密告訴你——你可不要往外傳!”妙慈神色莊重地對玉兒說。
玉兒心跳微微加快,伸手扶住師父的手臂,急切地想聽師父說出秘密。
妙慈又雙手合什,朝南虔誠地拜了又拜,然後緩聲對玉兒說:“這千朵蓮花山為何這般招天下眾僧尼眾道士?隻因這山有真佛呀!你知道嗎——原來四川樂山腳下那道江水經常泛濫,翻船傷人,人們都說是水中精怪所為。後來官府籌資費盡千辛萬苦,把一座山峰鑿成大佛,用以鎮妖卻怪,這就是有名的樂山大佛。這座大佛世界聞名,可畢竟是人力所為。咱們千山呢——確切地說就是咱南泉庵南麵的這座蓮花台山——山中有一座天然彌勒大佛!這是咱們千山鎮山之寶,亦是咱中華佛界的巨寶,不可輕覷啊!”
“那,師父您拜的就是這座佛吧?”玉兒問。
“是啊——每月逢十,我總要拿出珍藏的好香拜這座真佛。”妙慈點頭回答。
“那您到山中當麵拜過大怫嗎?”
“山路險峻,雲遮霧障,不是一般人能見得到的。我隻是在年輕時由師父帶著走了大半天,才到了一處拜佛台,那上麵有千年的香灰!可惜山中有霧,我也沒見到佛容,隻是影影綽綽辨得大佛的輪廓。師父圓寂,我以後再去,總是走不到,找不見。山中虎豹豺狼都有,我等女流之輩,不敢久久流連,所以這許多年,我也沒了卻當麵拜佛的夙願,終生遺憾。不過,我師父圓寂前說過:百年三萬六千日,中華昌隆,真佛出世。”
“一百年那!我也趕不上了呀?”玉兒天真地輕嚷。
“我師父說這話時,是三十年前。那時我才是你這個歲數。你好生修行吧,興許能趕得上。”
師徒倆緊一陣慢一陣地說著話,不覺月沉西天,已經是下半夜了。妙慈打了個哈欠,拉玉兒一同出屋門去淨手。師徒二人剛剛起身係衣,忽然南邊青蓮台山上像打露水閃,倏地閃了一道紅光!玉兒剛啊地要叫,妙慈一把手掩住她的口,急匆匆拉玉兒進屋。
師徒二人躺下,玉兒不解地問:“師父,剛才那道紅光是閃還是……”
妙慈大師低聲說:“慎言!我師父告訴過——佛光現,主貴人來;明日,說不定千山要來一位驚天撼地的人物……”
一九一七年八月八日(農曆七月初十),是東北王張作霖的大公子張學良與夫人於鳳至結婚一周年的日子。學良生母趙氏生前篤信佛教。學良至孝,在完婚一周年之際,攜夫人來千山上香還願。學良與隨從等人騎馬,鳳至坐小車子,清早從遼陽城學良業師、清末遼東名儒白永貞老先生家出發,中午前就風塵仆仆趕到了千山。張公子與千山無量觀的道長葛月潭老人早就是朋友。葛道長道行深厚,又畫得一手好蘭花,張公子來千山幾次,跟葛道長很談得來,為無量觀盡了不少善緣;還曾許下一樁大心願——月潭道長百歲仙逝後,張學良要為其建一座石塔(就是現在千山無量觀的葛公塔),後來學良果踐其言。
學良攜夫人鳳至進山後,先到了無量觀,與葛公一起用過午膳。學良興致勃勃,月潭老到深沉,二人談鋒健,談興濃。葛公還親筆為學良畫了四幅竹、梅、鬆、蘭,還寫了一幅字——海為龍世界,山是鶴家鄉。學良珍重地收好(此後畫、字皆鐫在葛公塔上)。
看看天色還早,學良興致頗高,提出要遊龍泉寺,還要看看西閣王爾烈的讀書處。
月潭老人與清虛大師是多年好朋友,便陪學良前往。
別看張作霖生得個小眼睛鼓,他的大公子學良卻長得一表人才——身體頎長挺拔,麵龐英俊,睹睛雖不大,但很有神氣。這年學良虛歲十八,鳳至二十一,兩人情和意篤,互相扶持著,同月潭道長等一幹人逶迤來到龍泉古寺。清虛大師早得消息,率慧明等眾徒弟立在山門迎候。德雙也夾裹在眾人中。對張學良這個名字,德雙如雷貫耳,但怎麼也沒有想到能見到這位貴公子。兩人出生地很近,且又是同庚——學良一九一一年出生在河西的張家窩棚(實是出生在去往張家窩棚的大車上),德雙一九一一年出生在與張家窩棚一水之隔的遼河東畔馮家崴子。德雙做一萬個夢也想不到——自己這一生能與張學良發生那麼密切的關係!
學良鳳至一行人在清虛大師的指引下,興致勃勃地遊了龍泉寺各處名勝。在西閣王爾烈讀書處,張學良駐足良久。他對清虛大師和月潭道長說:“我小時候在河西,就聽老人講遼陽出了個壓倒三江王爾烈。說他與南方眾舉子對對子,南方人欺東北山寒水瘦,人才匱乏,自詡地出了個上聯:真山真水真才子;沒想到王爾烈張口就對上:一天一地一聖人!把南方才子比得狼狠不堪,甘拜下風。現在看,爾烈的胸襟才氣是在千山此處讀書時打下的啊!在這空山靜地讀書,日夜與鬆濤怪石、明月清風為伴,腹中溝壑、胸中境界,自然就不會與常人同啊!真如古人雲:徜徉於山林泉石之間,而塵心自息;夷猶於圖畫讀書之內,而俗氣潛消。故君子應借境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