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爾雖然外表上性格軟弱,但他卻是那種不找知已傾吐苦衷的人。他獨自消受自己的痛苦。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一個人的錯,”他自言自語。“既然如此,那應當怎麼樣呢?為什麼我和她結合在一起呢?為什麼我對她說:‘我愛你’而這明顯是謊話,甚至比謊話還壞”,他對自己說。“我有錯,自作自受……怎麼?名譽掃地嗎?生活不幸嗎?唉,全是扯淡,”他想,“丟臉也罷,光榮也罷,都是相對的,一切都以我為轉移。”

“路易十六被處死,人們說他卑劣,有罪,”皮埃爾忽然想到,“從他們的觀點看來是對的,而那些為他遭到慘死,視他為神聖的人們,也是對的。後來羅伯斯庇爾因為專製而被處死。誰是誰非?無所謂是非。活著,就活下去:或許明天就死掉,就象一小時前我可能死掉一樣。生命比之永恒隻是一刹那,犯得上自尋煩惱嗎?”可是,正當他這麼想,認為自己已經得到安靜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她,想起了他最強有力地向她表白言不由衷的愛情的那個時刻,於是他感到血液湧上心頭,又不得不站起來,來回走動,摸到什麼東西就想摔碎,撕破。“我為什麼對她說:‘我愛你’?”他反反複複地對自己說。

夜裏他叫來仆人,吩咐他收拾行李,打算去彼得堡。他不能和她住在一起。他無法想象他現在怎麼跟她說話。他決定明天就走,給她留一封信,向她聲明他要永遠和她分手。

早上,仆人把咖啡送到書房的時候,皮埃爾在沙發上躺著,手裏拿著一本書,正在睡覺。

他醒了,驚慌地四顧,弄不清楚他是在什麼地方。

“伯爵夫人叫我問問大人是不是在家。”仆人問。

皮埃爾還沒有想好如何,伯爵夫人親自走進來了,她穿著白緞銀邊睡衣,隨便綰起辮發,她神態平靜而莊重,隻不過在微凸的大理石般的額頭上有幾道憤怒的細紋。她強作鎮靜,在仆人麵前不開口說話。她已經知道決鬥的事,她就是來談這個的。她在等著仆人放下咖啡後出去。皮埃爾怯生生地從眼鏡上方看著她,正如一隻被獵狗圍攻的兔子,抿起耳朵,繼續在敵人麵前躺臥著,他也是這樣,試著繼續看書;可是他覺得這是沒有意義的,而且是不可能的,他又膽怯地瞥了她一眼。她在等待仆人走出去,沒有坐下,露出輕蔑的冷笑看著他。

“又怎麼啦?幹的什麼好事?我問您?”她嚴厲地說。

“我?我怎麼啦?”皮埃爾說。

“好一個英雄好漢!您說說,決鬥是怎麼回事?您這樣幹是要證明什麼!證明什麼?我問您。”皮埃爾在沙發上笨重地翻了翻身,張開嘴,但無法回答。

“如果您回答不出來,我來告訴您吧……”海倫繼續說。“您相信人家對您說的一切。人家說……”海倫大笑起來,“說多洛霍夫是我的情夫,”她用法語說,以強調這個詞的粗俗含意,“您就相信了!您這證明什麼啊?您決鬥證明了什麼?證明您是個笨蛋,這是人所共知的!結果怎麼樣?結果是我成為全莫斯科的笑料;結果是人人全說您喝得糊裏糊塗,昏頭昏腦,對那個您無緣無故地吃他醋的人要求決鬥,”海倫越說聲音越高,越說越來勁……

“嗯……嗯……”皮埃爾皺著眉頭,眼睛也不看她,一動不動,嘴裏嘟囔著。

“您為什麼能相信他是我的情夫?……為什麼?是因為我愛跟他來往嗎?倘若您聰明一點,令人興奮一點,我倒願意和您在一起。”

“不要和我說話……我求您,”皮埃爾低聲說。

“為什麼我不能說!我能說並且大膽地說,有了您這樣丈夫的妻子,極少有不找情夫的事,”她說。皮埃爾想說話,看了看她,眼睛閃出她無法理解的奇異的光芒,他還是躺著。這時他感到肉體上的痛苦:胸口發悶,呼吸困難。他知道應該做點什麼使這種痛苦停止,可他想做的事情太可怕了。

“咱們最好分開,”他時斷時續說。

“分開,那就請吧,不過您要給我一份財產,”海倫說……“分開,拿這個來嚇唬我!”

皮埃爾從沙發上跳起來,踉踉蹌蹌地向她衝過去。

“我殺死你!”他喊道,從桌上抄起一塊大理石板,用連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力量,邁出一箭步,向她掄將起來。

海倫嚇得變了臉;她尖叫一聲從他身邊躲開了。父親的性格在他身上表現出來。皮埃爾感到狂暴的樂趣和魅力。他把石板扔出去,摔得粉碎,張開兩隻臂膀向海倫走過去,大喝一聲:“給我滾!”

一星期後,皮埃爾把占他家產大半的全部大俄羅斯田產的管理權全交給了妻子,孤身一人到彼得堡去了。

……

(四)

……

1810年新年前夕,一位葉卡捷琳娜時代的大臣家裏舉行舞會。外交使團和皇帝全要參加這次舞會。

在英吉利濱海街上,那位大臣的有名府第內燈火通明。燈火輝煌的大門前,警衛森嚴,站在門前台階上守衛的,不但有憲兵,還有警察廳長和幾十名警察。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馬車上的仆人身穿紅製服,頭戴羽飾帽子。從馬車裏走出身穿製服、佩戴勳章和綬帶的男人;身穿綢緞裙衫和灰鼠皮大衣的婦女,小心地踏著踏板,走下馬車,然後從入口的紅氈上匆匆地走進去。

差不多每到一輛馬車,在人群中就有一陣低語聲,人們都摘下帽子。

“是皇上嗎?……不是,是一位大臣……親王……大使……你沒看見那羽毛嗎?……”人群中有人說。

前來赴舞會的,三分之一的人已經到了,但是羅斯托夫一家,還正忙著裝束打扮呢。

羅斯托夫家為了這次舞會曾有許多議論和準備,也曾有許多憂慮,擔心得不到邀請,衣服不齊全。

陪同羅斯托夫一家赴舞會的是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佩龍斯卡婭,她是伯爵夫人的朋友和親戚,人長得又黃又瘦,是前朝的宮中女官,現在羅斯托夫一家在彼得堡上層社交界的活動,就是由她來指導。

羅斯托夫家的人應該在十點鍾到道利達花園去找那位女官,但是九點五十五分了,小姐們仍沒有穿好衣裳。

這是娜塔莎第一次參加大型舞會。早上八點她就起床,整天都處在狂熱的忙亂中。從一大早起,她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要使她們每個人:她自己、媽媽、索尼婭——都打扮得再漂亮不過。索尼婭和伯爵夫人十分信賴她。

主要的事都已經做完了:腳、手、脖子、耳朵,都已經按照舞會的要求格外仔細地洗過,噴過香水,搽過香粉;都已穿上透花絲襪和帶蝴蝶結的白緞鞋,頭發也快梳好了。索尼婭穿好了衣服,伯爵夫人也穿好了;但是為大家忙合的娜塔莎卻落了後。她還在鏡子前麵坐著,瘦削的肩頭上披著化裝罩衫。已經穿好衣服的索尼婭站在屋子中間,把大頭針用力地別進最後一條綢帶上,把她那纖細的手指按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