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

陰森的監獄房屋,以及門前的崗哨和路燈,盡管套著一層潔淨的白色外衣,盡管現在一切東西,門口的台階也好,房頂也好,牆壁也好,都套著潔淨的白色外衣,可是所有這些,再加上房屋的整個正麵那一排燈光明亮的窗子,反而給聶赫留朵夫留下了比今天上午更加陰森的印象。

莊嚴的獄長從裏邊走到大門口,湊近門燈,把發給聶赫留朵夫和英國人的許可證看一遍,大惑不解地聳起他那有力的肩膀。不過他仍舊執行命令,邀請這兩個參觀者跟著他走進去。他先領著他們走進院子,然後走進右邊的門口,登上樓梯,走進一間辦公室。他請他們坐下,問他們有什麼事要他效勞。他聽說聶赫留朵夫打算現在跟馬斯洛娃見麵,就派一個看守去把她帶來,同時準備好回答英國人當場通過聶赫留朵夫向他提出的種種問題。

“這個監獄按照建築計劃原定容納多少人?”英國人發問,“現在監禁著多少人?其中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多少兒童?還有,有多少苦役犯,多少流刑犯,多少自願跟著來的?有多少害病的?”

聶赫留朵夫隨口翻譯英國人和獄長所說的話,沒有深究那些話的含義。他一想到馬上就要跟卡秋莎見麵,竟覺得完全出乎他的意外,心慌起來。他正在給英國人翻譯幾句話,忽然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辦公室的門開了,而且如同以往發生過許多次的情形那樣,一個看守走進來,身後跟著卡秋莎,她頭上紮著頭巾,身上穿著犯人的衣服。他一看見她,就生出了沉重的心情。

“我要生活,我要家庭和兒女,我要過人的生活。”正當她邁著快步,沒有抬起眼睛,走進房來的時候,這樣的思想掠過他的腦海。’

他站起來,迎著她走出幾步,依他看來她的臉容顯得嚴峻而不快。她又像從前她責備他的那次一樣。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的手指頭拘攣著揉搓她衣服的邊緣,時而看他一下,時而低下眼睛。

“您知道減刑的事成功了吧?”聶赫留朵夫說。

“是的,看守已經告訴過我了。”

“那麼,隻要公文一到,您就可以出去,在您願意住的地方住下來了。我們要考慮一下……”

她趕緊打斷他的話說:

“我有什麼可考慮的?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到哪兒去,我就跟著他到哪兒去。”

盡管她非常激動,她卻抬起眼睛來瞧著聶赫留朵夫,把這幾句話講得又快又清楚,倒好像事先已經把她要說的話統統準備好了似的。

“原來是這樣!”聶赫留朵夫說。

“喏,德米特裏·伊萬諾維奇,這是說如果他要我跟他一塊兒生活的話。”她驚慌地停住嘴,然後又糾正自己的話說,“這是說如果他要我留在他身邊的話。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呢?我得把這看做幸福才是。我還有什麼可考慮的呢?……”

“二者必居其一:要麼是她愛上了西蒙鬆,根本不需要我認為我在為她做出的犧牲,要麼是她仍然愛著我,為我好而拒絕我,索性燒掉了她的船,從此把她的命運同西蒙鬆結合在一起。”聶赫留朵夫暗自想著,不由得感到羞愧。他覺得自己臉漲紅了。

“如果您愛他……”他說。

“什麼愛不愛的?這種事我已經丟開不幹了。不過,要知道,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是個十分特殊的人。”

“是的,當然。”聶赫留朵夫開口說,“他是個非常好的人,我認為……”

她又打斷他的話,仿佛深怕他會說出什麼多餘的話,或者深怕她沒機會說完她要說的話似的。

“不,德米特裏·伊萬諾維奇,要是我沒有照您所希望的去做,您要原諒我才好。”她說著,用神秘的、斜睨的目光瞅著他的眼睛,“是的,看起來,事情就該這麼辦。您也得生活啊。”

她對他所說的,恰好就是剛才他對他自己說過的那句話。然而現在他已經不這樣想,他的想法和感情已經截然不同了。他不但感到羞愧,而且舍不得失去基於她的決定而要失去的一切。

“我沒有料到會這樣。”他說。

“您何必在這兒生活和受苦呢。您已經受夠了苦了。”她說著,古怪地微微一笑。

“我並沒有受苦,我一直覺得挺好。而且,要是可能的話,我以後還想為您出力。”

“我們。”她說到“我們”的時候,看了聶赫留朵夫一眼,“我們什麼也不需要了。您已經為我出過那麼多的力。要不是您的話……”她本來想說出一句什麼話來,可是她的嗓音發抖了。

“您總不能對我道謝。”聶赫留朵夫說。

“何必算賬呢?我們的賬自有上帝來算。”她說,她那對黑眼睛閃爍著剛剛湧上來的淚水的亮光。

“您是一個多麼好的女人啊!”他說。

“我好?”她含淚說道,一抹淒涼的微笑照亮了她的臉。“Areyouready?”這時英國人問。

“DIrectly。”聶赫留朵夫回答說。然後他問她關於克雷利佐夫的事。

她按捺住激動,定下心來,從容不迫地講起她所知道的情形,克雷利佐夫一路上很衰弱,一到此地就立刻被送到醫院去了。瑪麗亞·帕夫洛夫娜很不放心,要求到醫院裏去看護他,可是沒有得到批準。

“那麼我該走了吧?”她發現英國人在等他,就說道。

“我不想告別,我還要跟您見麵的。”聶赫留朵夫說。

“那我們就分手了。”她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他們的目光相遇了,聶赫留朵夫聽著她說,“那我們就分手了”而沒有說一般的告別辭,看著她那古怪的、斜睨的目光和淒涼的笑容,心裏終於明白過來,在他剛才對她的決定的原因所做的兩種推測當中,第二種才是正確的:她愛他,認為同他結合在一起,就會破壞他的生活,而她跟西蒙鬆一塊兒走掉,就會使他自由。現在她想到她辦成了她所要辦的事,不由得暗暗高興,不過轉念想到她就要跟他分手,又不免心裏難過。

她握一下他的手,很快地回轉身,走出去了。

聶赫留朵夫回過頭去看英國人一眼,準備跟他一塊兒走離開,可是英國人正在他的筆記本上記錄什麼事。聶赫留朵夫不願意打斷他的工作,就在靠牆的一張小木榻上坐下,忽然感到非常疲倦。他所以疲倦,倒不是因為昨天夜裏失眠,也不是由於旅途勞頓,更不是由於激動,而是他感到他對全部生活已經感到厭倦極了。他坐在那張小木榻上,倚著它的靠背,閉上眼睛,就頓時睡著了,而且睡得又熟又酣暢。

“怎麼樣,您現在願意到各處牢房去走一趟嗎?”獄長問道。

聶赫留朵夫醒過來,看到他自己待在這個地方,心裏暗暗驚訝。英國人已經寫完他的筆記,想去參觀牢房。聶赫留朵夫就疲倦而冷漠地跟著他走去。

……

(八)

聶赫留朵夫沒有在旅館的房間裏上床睡覺,而是走來走去,走了很久。他跟卡秋莎的事已經結束。她不再需要他了,這使得他又傷心又羞慚。然而現在使他痛苦的卻還不是這件事。他的另外一件事不但沒有結束,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使他痛苦,要求他采取行動。

他在這段時期裏,特別是今天在這座可怕的監獄裏看到和認清的所有那些駭人聽聞的惡勢力,把親愛的克雷利佐夫也置之於死地的所有那些惡勢力,如今正在肆意橫行,占著上風,非但看不出有任何可能戰勝它,甚至連應該怎樣做才能戰勝它也是無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