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頭腦裏,浮上來成百上千的人,由那些冷漠無情的將軍、檢察官、獄長監禁起來,關閉在充滿病菌的空氣裏,受盡淩辱。他不由得想起那個古怪的、自由的、痛罵長官的老人,可是他卻被認為是瘋子。他還想起克雷利佐夫已經含恨而死,他那張美麗的、僵死的、蠟黃色的臉夾在別的屍首當中。究竟是他聶赫留朵夫瘋了呢,還是那些自認為頭腦清醒而幹出所有這些事的人們瘋了呢?這個以前已經提出過的問題,現在又帶著新的力量在他的麵前出現,要求回答。

等到他走得累了,也想得累了,他就在靠近燈的一張長沙發上坐下,隨手翻開英國人送給他留做紀念的福音書,這是他剛才清理他衣袋裏的東西時掉在桌子上的,“據說,這本書能解答一切問題。”他暗想。然後他翻開福音書,開始閱讀他翻到的那一頁。那是《馬太福音》第十八章。他讀道:

一當時門徒進前來,問耶穌說:天國裏誰是最大的?

二耶穌便叫一個小孩子來,使他站在他們當中,

三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若不回轉,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

四所以凡自己謙卑像這小孩子的,他在天國裏就是最大的。

“對了,對了,是這樣。”他暗想,回憶他自己也隻有在謙卑的時候才領略到生活的安寧和歡樂。

五凡為我的名,接待一個像這小孩子的,就是接待我。

六凡使這信我的一個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這人的頸項上,把他沉到深海裏。

“‘凡為我的名,接待一個像這小孩子的’,這話是什麼意思?在什麼地方接待?什麼叫做‘為我的名’?”他問自己,感到這些話並沒有向他說明什麼,“再者,為什麼要把大磨石拴在這人的頸項上,而且要把他投進海洋的深處?不,這有點不那麼對頭:講得不明確,不清楚。”他暗想,回憶他在一生當中有好幾次著手閱讀福音書,而這類不清楚的地方總是使得他無法讀下去。他又讀完第七節、第八節、第九節和第十節,這幾節講到絆倒,講到他們必須進入永生,講到把人丟在地獄的火裏作為對他們的懲罰,講到孩子的使者常常見天父的麵,“多麼可惜啊,這些話那麼的不連貫。”他想道,“不過,人還是可以感覺這裏麵有些好東西。”

他接著讀下去:

十一人子來,為要拯救失喪的人。

十二一個人若有一百隻羊,一隻走迷了路,你們的意思如何?他豈不該撇下這九十九隻,往山裏去找那隻迷路的羊麼?

十三若是找著了,我實在告訴你們,他為這一隻羊歡喜,比為那沒有迷路的九十九隻羊歡喜還大呢。

十四你們在天上的父,也是這樣不願意這小子裏失喪一個。

“是的,天父並不願意他們滅亡,可是,在這兒,他們卻成百上千地死亡。而且沒有拯救他們的辦法。”他暗想。

他接著讀下去:

二十一那時彼得進前來,對耶穌說:主啊,我弟兄冒犯我,我應當饒恕他幾次呢?到七次可以麼?

二十二耶穌說,我對你說,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個七次。

二十三天國好像一個王,要和他的仆人算賬。

二十四才算的時候,有人帶了一個欠人一千萬銀子的來。

二十五因為他沒有什麼償還之物,主人吩咐把他和他妻子兒女,並他們一切所有的都賣了償還。

二十六那仆人就俯伏拜他,說:主啊!請寬容我,那些將來我都要還清。

二十七那仆人的主人,就動了慈心,把他釋放了,並且免除了他的債。

二十八那仆人出來,遇見他的一個同伴,同伴欠他十兩銀子,便揪著他,掐住他的喉嚨,說:你把所欠的還我。

二十九他的同伴就俯伏央求他,說:寬容我吧,將來我必還清。

三十他不肯,竟去把他下在監裏,等他還了所欠的債。

三十一眾同伴看見他所作的事,就甚感憂愁,去把這事都告訴了主人。

三十二於是主人叫了他來,對他說:你這惡奴才,你央求我,我就把你所欠的都免了。

三十三你不應當憐恤你的同伴,像我憐恤你那樣麼?

“難道隻不過是這樣一回事嗎?”聶赫留朵夫讀完這些話,忽然大聲叫起來。他整個身體裏有一個內在的聲音回答說:“對,隻不過是這樣一回事罷了。”

於是聶赫留朵夫遇到了凡是過精神生活的人常常遇到的事。他遭遇的是這樣一種情形:某一個思想,起初在他的心目中無非是一句怪話,一種似是而非的想法,甚至像是一句笑談,不料屢屢在生活裏得到證實,於是後來,突然之間,他領會到這個思想其實是最簡單、最無可懷疑的真理。如今在他,就有一個思想照這樣變得清楚起來,那就是為要擺脫這種駭人聽聞的、使人們受苦的惡勢力,惟一毫無疑義的方法僅僅是人們在上帝麵前永遠承認自己有罪,因而既不能懲罰別人,也不能糾正別人而已。他現在才明白,他在各處大小監獄裏親眼目睹的所有那些駭人聽聞的惡勢力,以及人們製造那種惡勢力所表現的鎮靜自信的態度,無非是起因於人們打算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們自己就壞,卻居然要想糾正壞事。某些沾染惡習的人打算糾正另一些沾染惡習的人,而且認為通過機械的方法就可以做到。可是這一切的結果,隻不過是缺錢的和貪利的人把這種虛構出來施之於人們的懲罰和糾正變成他們的職業而已。他們自己就腐敗到極點,而且不斷地腐蝕他們所折磨的人。現在他才明白他親眼見到的所有那些慘狀是從何而來的,必須怎樣做才能夠消滅它們。他一直找不到的那個答案,恰巧就是基督對彼得做出的答案,其大意就是要永遠寬恕一切人,要寬恕無數次,因為根本就沒有一個人是自己本身沒有罪,而可以懲罰或者糾正別人的。

“可是事情總不可能這樣簡單吧。”聶赫留朵夫對自己說。不過同時他又毫無疑義地看出來:盡管他已經習慣了一個與此相反的答案,因而起初覺得它奇怪,可是這個答案卻是確切無疑的,對那個問題來說不但是理論上的解答,而且也是最切合實際的解決。這永遠會遇到一種反駁,那就是該怎樣對待作惡的人呢,難道可以白白放過他們而不對之加以懲罰嗎?然而這樣的反駁現在卻不會使得他張惶無措了。假使事實已經證明懲罰能夠減少犯罪,改造罪犯,那麼這樣的反駁倒也有它的意義。可是既然事實已經證明懲罰的結果適得其反,而且事情很清楚,不論什麼人都沒有權力糾正另一些人,那麼您所能做的唯一合理的事,就是停止做這種不但無益而且有害的、此外又是不道德的、殘忍的事,“你們幾百年來一直在懲辦你們認為有罪的人。可是結果怎麼樣呢,這種人已經絕跡了嗎?他們並沒有絕跡,他們的人數反而增加了,因為不但添上一批被懲罰所腐化的罪犯,另外還添上了一批審判人和懲罰人的罪犯,也就是審判官、檢察官、偵訊官、獄吏等。”聶赫留朵夫現在才明白,社會和一般秩序所以能存在,並不是因為有那些合法的罪犯在審判和懲罰別人,卻是因為盡管有這種腐敗的現象,然而人們仍舊在相憐相愛。

聶赫留朵夫希望在這同一本福音書裏找到能夠肯定這種思想的文字,就把它從頭讀起。他讀了一遍素來使他感動的《登山訓眾》,這才第一次看出這段訓誡並不是抽象而美麗的思想,所提出的大部分內容也不是過於誇張而無法實行的要求,卻是些簡單明了而實際可行的戒律。一旦執行了這些戒律(而這是完全可以辦到的),人類社會的全新結構就會被建立起來,到那時候不但惹得聶赫留朵夫極其憤慨的所有那些暴力會自動消滅,而且人類所能達到的最高幸福,人間的天堂,也可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