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3 / 3)

寂靜的夜,仿佛一泓被微微凍結的清水,散發著令人舒服的涼意,也將炙熱的白天變得非常安靜。樹木的枝葉在晚風中輕輕搖晃,沁人心脾的花兒的香氣隱隱穿過樹木的枝丫,留下一縷縷淡淡的餘韻。

崔敏熙被朋友約走了,安莉娜獨自開車回家。酒紅色的車停在華麗的別墅前的草坪旁。白色的夜燈已經亮起,像一隻隻柔和的眼睛張開,望著剛剛降臨的夜,靜謐而優美。

安莉娜下了車,關上車門,推開別墅小庭院的木柵欄門,在花圃前靜靜地站了站,望著漆黑的窗戶,眉心掠過一絲淡淡的憂傷。每當夜晚來臨,萬棟樓宇間亮起明亮溫暖的燈光,她心中某個深處就會蒙上一層淺淺的悵惘。

此刻,有多少個橘黃色的窗戶裏,一家人彼此圍坐在餐桌前吃晚飯,分享一天的所見所聞?那種其樂融融的滿足感,一定就是人類感受最深的,叫做幸福的情感吧?而這種暖融融的感情,距離自己,越來越遙遠了,猶如天邊的星辰般遙不可及。

一陣涼風吹過,安莉娜感覺胳膊一陣冰冷的涼意,她回過神來,快步走進了別墅。

安莉娜衝了涼,換了舒適的居家服,坐在客廳翻著訂閱的建築設計雜誌。雖然眼睛看著雜誌精美的內頁,但是目光卻透過雜誌漂移到了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她打開電視機,切換到財經頻道,畫麵出現了一片極為宏偉美麗的建築群,坐落在雲霧繚繞的半山上,錯落有致,極為華麗。這極為典雅的建築令人震撼。

記者手握著話筒,正對著鏡頭說:“大家請看,現在在我身後的,就是尹氏集團曆時五年修建著的植物園林,現在植物園四個部分中的三個部分已經竣工,隻剩下了成均館神秘園,這座園林也即將開始施工。這座園林是尹氏集團近年來投資的一項最大手筆,園林的設計都是蜚聲國際的名設計師。這座植物園林集觀賞、遊覽、度假勝地為一身,預計在建成之後,將會是國內最大的商業景區……”

安莉娜眉頭微微蹙起,薄薄的嘴唇抿緊,深色的眼瞳中散出深思和犀利的光芒。她的眼珠緊隨著電視屏幕中巨大的建築群移動,沉默不語。

這時,別墅門被推開,帶進一陣涼爽的風,吹起了窗戶前薄薄的紗簾,大廳中頓時彌漫起一種嚴肅而冰涼的氣氛,

一個身著名貴而低調奢華的西裝,麵色嚴肅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他鋥亮的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男人濃密的頭發中透著幾絲灰白,圓臉上透著高高在上的神情和對什麼都無法滿意的不屑,這是位在高處的權力所有者通常會有的表情。金絲眼鏡後,一雙灰色的眼睛透出冷漠精明的晶光。他是這個別墅的男主人,也是安氏集團的新一代領頭人。

男人看了一眼沙發上的安莉娜,鼻中哼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換了鞋,鬆了鬆領帶,就要上樓,卻被安莉娜叫住了。

“老公,我有事問你。”安莉娜抬手關上電視機,大廳中頓時一片寂靜,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男人站住腳,一手扶著樓梯的暗紅色扶手,轉頭,眼睛中透出不耐煩的神情,示意安莉娜有什麼話快點說。

安莉娜對於這種冷淡和敵視似乎早已習以為常,她聲音空洞,但是注入了一絲迫切:“你有沒有和尹氏集團的植物園設計部負責人約飯局?”

“沒有,我最近忙得很,沒有什麼空兒。”男人聲音生硬,說完就要上樓。

“那關於敏熙擔任成均館神秘園設計師的事,你有沒有跟那邊通通氣?”安莉娜又一個問句馬上追了上來。男人長呼一口氣,完全失去耐心:“還沒有,等有機會,我會處理這件事的。”

“老公!”安莉娜的聲音提高了,表情更加冰冷,雙眼射出微微的慍怒,“現在神秘園的工程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得抓緊時間才行,這是能讓敏熙跨入名設計師行列的一個絕好機會!”

“知道了。”男人扔下一句話,雙眉間早就顯出極為不耐的神情,扔下一句話就朝樓上走去。男人的這行動瓦解了安莉娜最後一點克製,她大喊了一聲:“你站住!”話音剛落,安莉娜就匆匆跨過沙發,走到樓梯下,一把拽住男人將他拉了下來。

“你幹什麼!”男人差點被她拽倒,怒氣陡升,朝自己的老婆大吼。

“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我的話?這件事對敏熙十分重要!你身為父親,是不是該用心辦一辦這件事?你到底有沒有關心過自己的女兒!”

安莉娜的發飆暴躁完全沒有觸動男人,他整理著被拉皺的衣袖,冷冷哼了一聲:“關心?我關心有什麼用?關心還不是一個女兒?將來我的事業,還不是沒有人繼承?”

安莉娜的臉色發白了:“老公,你的意思是我沒有生兒子,隻是因為這樣,所以你對敏熙的事情不管不問嗎?”

“你想那麼理解也可以。”男人絲毫不臉紅,理直氣壯地說。

“世界上有你這樣做父親的嗎?你難道忘了你現在的地位,你能掌管這麼多產業,是怎麼來的了嗎!沒有我,你能有今天嗎?”

男人仿佛突然被激怒了,本來無所謂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凶狠的神情,眼睛中射出令人害怕的光。他停止了整理衣服,臉頰的線條猙獰起來,一雙小眼睛死死盯著安莉娜說:“我當然知道,我怎麼能不知道呢?當初老頭子要死的時候讓我娶你,說隻要我娶你,就會有繼承權,就能掌管集團,掌管維納斯酒店。這些,我怎麼能忘記呢?”

“你,你怎麼能用這種口氣提起爸爸!你這個——這個——”安莉娜氣得渾身發抖,雙拳攥緊,死死盯著男人,最終,咬牙切齒地蹦出一句話,“你這樣,像是已經做了父親的人嗎?爸爸真是看錯了你!”

“嘖嘖,看起來,你還真是一個天下最好的母親了?嗯?”男人目光突然閃爍了一下,逼近了安莉娜,“對,也許你猜對了,我是為了利益和你結婚。但是你也並沒有什麼吃虧,如果沒有我,恐怕現在安氏財團的千金還待在閨中做老姑娘吧!”

“你,你這個——渾蛋!”安莉娜臉色鐵青,嘴唇顫動著,突然伸出手來猛地扇在男人的臉上。

“啪”地一聲響,男人的臉上浮起一個淺紅色的掌印。男人摸摸火辣辣的臉,頓時整張臉都猙獰了。他衝著安莉娜咆哮:“安莉娜,你以為我不知道老頭子為什麼讓我娶你?別現在在我麵前裝出一副好媽媽的樣子,那讓我看著惡心!當初是誰沒有結婚就生出了孽種,又悄悄將孽種扔在了孤兒院?”

“你——”安莉娜仿佛被人在頭上猛擊了一下,頓時呆住了。

“哈!安莉娜,大財團的公主,才華橫溢,貌美如花,這樣女神般的人物,怎麼會和我這個在公司埋頭打工的窮小子結婚?”男人像一頭發狂的野獸,齜出了雪白尖利的牙齒,“那是因為,你已經嫁不出去了!未婚先孕!哈哈!沒有一個門當戶對的家族會將你娶進門!而且,你是惡毒的女人!親手扔掉自己孩子的女人!為了前途,拋棄了自己親生骨肉的女人!隻有我忍氣吞聲接受了你!”

安莉娜目瞪口呆,攥緊的拳頭突然鬆開了,所有的怒火仿佛在一瞬間被澆滅,換成了硬邦邦的冰,閃耀著駭人的寒光。她死死盯著男人,不斷地大口喘氣,手痙攣地抓著胸口,仿佛胸腔被擊穿,眼神如同鬼魅。

“安莉娜,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我,但是沒辦法。現在我是你的老公,也是安氏財團的負責人,老頭子也死掉了,沒有人給你撐腰了!所以,你最好對我客氣一點,那麼大家相安無事!如果再有像今天這樣,別怪我不客氣!”

男人揉了揉被掌摑的臉頰,咀嚼了幾下牙齒緩解疼痛,惡狠狠地瞪了安莉娜一眼,轉身匆匆上了樓,隻留下冰冷的腳步聲,接著,是一聲巨大的關門聲。

大廳寂靜了,沒有一絲聲響,爭吵過後的靜謐令人無法忍受,仿佛槍炮聲轟炸聲鳴響過後的戰場,剩下的隻有無數的屍體和植物殘骸,沒有了任何生命跡象。這是讓人窒息的安靜,讓人發狂的安靜,令人崩潰的安靜!

安莉娜站在這空曠的寂靜中,感覺血液在逐漸凝結成冰,冰淩刺破血管,針紮般的痛楚,在全身彌漫。

“啪!”

一顆碩大的淚珠砸在了地板上,濺開一朵慘不忍睹的水晶花,花瓣破碎淩亂。安莉娜一動不動,仿佛變成了雕像,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生氣,深色的眼眸中看不到一絲情感,像一片荒蕪的田野,寒風刮著白色的草莖。

轉瞬,又一顆淚珠從眼眶滾落,滑過她光潔的臉頰,絕望地奔向它未知的命運。

不知過了多久,安莉娜仿佛被喚醒的夢遊病人,行動遲緩地走向一間裝飾文雅的房間。這是她的畫室,每當她感到孤獨或者痛苦時,就會用工作來麻痹自己。安莉娜抬手,打開畫室的燈,瞬間,明亮的燈光灑了下來,照亮了整個畫室牆壁上的圖紙。

安莉娜失魂落魄地關上門,腳步蹣跚地走到了工作台前,拿起了台上一個相框,輕輕撫摸著。相框中的老人麵色安詳,眉心聚斂著沉穩和決斷,但是嘴角卻浮著一抹笑意,仿佛在對著安莉娜微笑。

“爸爸……”安莉娜輕聲說著,眼淚噴湧而出。她顫抖著肩膀跪倒在地毯上,“爸爸……爸爸……”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麼,緩緩站了起來,跌跌撞撞走到高大的櫃子旁,在櫃子的最裏麵有一個極為隱蔽的抽屜,抽屜旁邊是一塊方形的鍵盤,布滿了細細的數字按鍵。

安莉娜顫抖著手按動了幾個密碼鍵,一聲輕微的“咯噔”聲,抽屜上露出一道小縫隙,安莉娜的手落在抽屜的把手上,遲疑了好久,終於輕輕將抽屜拉開。

抽屜中,放著一疊頁邊泛黃的老舊資料,是小孩的出生證,還有一些照片。

照片邊角有些微微卷起,蒙著年代久遠的灰暗。為數不多的幾張照片中,主角都是一個剛滿周歲的小女嬰,看背景是在同一時刻拍攝的。

金色溫柔的陽光穿透成排的玫瑰叢,玫瑰叢中一片綠茵茵的草地,女嬰穿著淡粉色的寶寶服坐在草地的軟墊子上,張著小手似乎要讓人抱抱。女嬰鼓鼓的臉頰上染了淡淡的緋紅,牙齒還沒有長全,咧著紅潤的嘴唇衝著鏡頭甜美地笑。

安莉娜的手不由得顫抖得更加厲害了,照片從她手中跌落,接著,她將手伸進抽屜的最裏層,找到一張折疊好的紙,輕輕展開。

這是一張草草描繪而成的素描,素描的內容也是照片上的女嬰。背景同樣,笑容同樣。盛開的無數玫瑰花朵中,女嬰的微笑猶如天使般純淨。素描最下方用鉛筆匆匆寫著一行小字:××年×月×日寶貝周歲花園留念。

眼淚成串地從安莉娜臉龐上滑落,她將銀灰色的素描緊緊貼在了胸前,喃喃地說:“敏熙,你在哪裏?你在哪裏?我的小敏熙……”

回答安莉娜的,隻有窗外無聲的夜風。

(8)

尹在真的別墅裏。

尹在真將醫師送到門口,為醫生打開門:“今天真是麻煩您了,張醫師,還好您及時過來了,不然的話,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年邁的醫師微笑著對他說:“其實沒有什麼大問題,隻是有點中暑,身體極度缺水,缺乏營養,加上一冷一熱,所以發燒了。剛才我已經給她吃藥了,也輸了營養液。隻要注意讓她額頭上的冰袋保持冰涼,做好物理降溫,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再休息一天,就沒事了。”

“嗯,好的。麻煩您了。”尹在真將醫師送到了門口,折返了回來,從冰箱中取出一個新的冰袋。上樓,推開樓上的一個房間門,衝著站在床邊的鄭閔浩說:“怎麼樣?睡著了嗎?”

“嗯,剛才還有點難受的樣子,不過現在似乎睡著了。”鄭閔浩說著轉過身來,走到了門口,“我下去喝點東西,有點累。”

“哦,好。你先下去吧。我給她換一個新的冰袋,張醫師說,得保持物理降溫。”尹在真晃了晃手中的冰袋說。

鄭閔浩嘴角浮起一抹笑容:“認識你這麼多年,我才知道你還有這麼體貼的一麵,你這是要為你們的浪漫邂逅編寫後續內容嗎?”

“你在說什麼啊,真是的!”尹在真白了鄭閔浩一眼,“什麼浪漫邂逅,我是擔心這家夥一病不起,我也不能把她趕出去,賴在我這裏可怎麼辦?好了好了,你下去喝你的東西吧!我馬上就下去了。”尹在真說著,把鄭閔浩推出了門,將門輕輕關上。

屋內非常安靜,窗前拉著細細的紗簾,外麵天空淺淺的一彎銀月隱約可見。

床上的女孩一動不動,烏黑的長發散在枕頭上,仿佛黑色柳枝。

她的臉色慘白,眉頭微微蹙起,仿佛在睡夢中依然忍受著病痛的折磨。

“身體缺水,缺乏營養,中暑,又感冒。真是的,難道連一個親人朋友都沒有嗎?竟然落到這樣的下場。”尹在真自言自語地走了過去,將她額頭上已經不太涼的毛巾取了下來,倒出冰袋,將新的冰袋裝了進去,重新放在了近藤由美的額頭上。

“媽,媽媽……”突然,近藤由美輕輕地喊著,眉頭皺得無比緊,幹裂的嘴唇喃喃著。

“什麼?”尹在真好奇地側了側耳朵,卻依然聽到“媽媽”兩個字。

她在喊“媽媽”……也真是的,人似乎在最脆弱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總是自己的媽媽。

尹在真微微歎口氣,輕聲說:“你媽媽在日本呢,你就忍忍吧。”

“媽媽,媽媽……媽媽……”近藤由美繼續喃喃著。尹在真的表情有些變了,他聽出了一些怪異。

這個叫近藤由美的女孩不是日本人嗎?那為什麼……她喊的“媽媽”這個詞,卻是韓語呢?尹在真好奇又疑惑地看著近藤由美抽緊的臉,完全不解。

“媽媽……”近藤由美依舊不停地呻吟著,表情顯得更加難受了,扭動著胳膊。

突然,近藤由美濕漉漉的手拉住了他的手,那隻手滾燙無比,沾滿了汗水,緊緊抓著尹在真的手不放鬆。

“媽媽……媽媽……”夢中的近藤由美不停地喃喃說著。

尹在真要將手抽出來,但是那隻手卻將尹在真的手攥得死死的,仿佛那是她在大海上找到的唯一浮體,唯一的救命稻草。

一滴透明的眼淚從近藤由美的緊閉的眼角滑落,滴落在枕頭上,尹在真微微怔住了。

“媽媽……”近藤由美的聲音裏夾雜著一絲淒涼,一絲難過,還有無盡的期待。

尹在真的手不再打算抽出,他騰出另一隻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去。

近藤由美似乎感受到“媽媽”的手不再抗拒自己,嘴角浮起一抹極淡極淡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冬天皚皚白雪中綻開的第一朵梅花,雖小,但是用盡了全部的生命力去盛開。

她將尹在真的手抓緊,似乎得到了永久的承諾,不一會兒,就沉沉地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