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番外二 雙陸(2 / 3)

蘇家的女眷對他們所談的政事不感興趣,因此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小聲交談著。不過李承渙卻注意到,綺素雖在與蘇家女兒們說話,卻時不時地看向他們,似在留意他們說話的內容。

李承渙既詫異又好笑,她一個年輕女子,難道還能聽得懂政事?

也許是出於好奇,他趁眾人傾聽樂人琵琶之際向她靠近,輕聲問道:“小娘子在想什麼?”

她顯然沒料到他會和她說話,吃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回答:“我……我在想今日宮中歡宴,不知是何光景。”

他明白她的掩飾,拖長了語調道:“不過是一幫文人吹捧頌聖,了無新意。”

她詫異地盯著他,沒有說話。

他微含譏諷地一笑:“太子說的。”

一邊說,他一邊觀察著她的反應。她果然臉色微變,顯然,她很清楚李承沛這樣做的後果。

他饒有興味地問道:“小娘子很關心太子?”

“太子待奴如同手足,奴自然關心。”她口是心非地回答。

“那麼請小娘子向太子轉達我的忠告:至尊有意在下月以後巡幸東都。天子出行,太子理當監國,請太子好自為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樣說。太子監國不力,對他是極有利的。

不過話既已出口,他也不打算收回。綺素自然會讓太子知道這次監國的重要性,就算太子不放在心上,皇後也一定會為他打算好的。

確如他所說,一開春,皇帝便移駐東都,並命他同往。行旅在外似乎讓皇帝頗為愉悅,不是命他陪同遊獵,就是品題字畫。他在北府數年,騎射頗精,又自幼在書道上用過苦功,故常能與皇帝心意相契,皇帝待他也愈見親厚。

這日他被皇帝召入宮中論道。父子倆越說越相得,末了,皇帝感慨:“若太子能有你三分上進,朕又何至於日日憂心?”

李承渙不敢顯露自己的意圖,低頭答道:“殿下年紀尚幼,日後定然也知上進。”

皇帝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這樣的反應讓他有些猶疑,不知父親心裏如何作想。他想父親若要再提起太子,他並不方便接話,因此便借口還要拜見皇後,請求先行告退。

皇帝頷首,卻在他將要退出時將他叫住:“正好,我這幾日新寫了幾幅字,你替我送去,交給皇後。”

李承渙知道皇帝每有新作必令皇後品評,便小心地接了字,送往皇後殿中。

因近來皇帝器重李承渙,皇後對他頗有心結,見到他時也淡淡的。李承渙對她的態度並不吃驚,鎮定自若地麵對著她的冷淡。

皇後畢竟是極仁厚的人,李承渙笑臉相對,她也很難一直繃著臉,何況李承渙還呈上了皇帝的書作。她對著皇帝的筆跡端詳良久,輕輕歎了口氣。

李承渙見皇後緩和了麵色,自然要趁此機會改善與她的關係,便捺著性子陪她說了好一會兒話。待他從皇後殿中出來時,已是日落時分。

天邊暮色蒼茫,庭中霞光遍染。園內小徑旁的秋千架上,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在輕輕晃動。

李承渙認出那是綺素,她正坐在秋千上擺弄著什麼東西。李承渙好奇,悄無聲息地上前,在秋千上輕輕一推。秋千上的綺素吃了一驚,猛然跳下了秋千。

待看清是李承渙,她不由得怒目。李承渙故作不知,扶著秋千架微笑道:“小娘子何以一人在此?”

綺素扭過臉去不說話。李承渙看清她把玩的乃是雙陸的棋子,便笑問:“莫非是因為無人同玩雙陸,才會如此落寞?”

綺素似乎覺得有些奇怪,看了他一眼後才以微帶揶揄的語氣反問道:“大王如此問,莫不是有意相陪?”

她知道李承渙從不在玩樂之事上多費時間,料想他不會答應,故才做此問。不想李承渙卻是一笑:“有何不可?”

他如此輕易地答應,倒讓綺素有些詫異。可話已出口,便不好再推托,她默默地取出了全副棋子並棋盤,兩人在不遠處的石案旁坐下,開始博弈。

綺素先擲點,分別是三和六,接著李承渙擲出四和五,二人依點數行棋。

“此棋可是太子所贈?”下了一陣後,李承渙出聲問道。

綺素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問:“大王何出此言?”

“陛下尚儉,宮中除了太子,何人敢用此等奢華之物?”李承渙的話不無諷刺,“鄭公在北府常為糧草發愁,太子卻用如此珍稀的東西製作玩物。”

他一向不喜在人前流露出自己真實的情緒,卻在她麵前讓自己的想法脫口而出。好幾年後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他想大約是因為她對李承沛的在意吧?那樣的重視讓他很不舒服。

綺素低頭又擲了一次,才想到為太子分辯:“這並非殿下之物,而是他和常山王鬥雞贏回來的。”

“常山王?”李承渙擲點的手一頓,開始在腦中搜索對此人的印象。

“殿下與常山王親厚,小時候常在一起玩。”她故作平淡地解釋著,“殿下並不是那麼不懂事的人。”

“你在意他。”李承渙下了斷語。

綺素麵上泛起了紅色:“我,我並沒有……”

李承渙抬頭看向她,麵色漸漸嚴肅:“你對我也算有過恩惠,我不免要提醒你一句:太子的身份不同尋常,非你良配。”

綺素霍地站了起來,帶翻了棋盤。她直視著李承渙,大聲道:“我從沒想過要嫁與太子!奴自知身份,不敢有此奢望!”說完她便跑開了。

李承渙見她跑開時眼中已泛起了淚光,知道自己觸到了她的痛處。他看著散落的棋子,在心裏輕歎:可惜了一局好棋。也好!他想,將李承沛從太子之位上拉下來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她最好不要同前途注定黯淡的太子綁在一起。

而事實正如他所料,形勢急劇地向著不利於李承沛的方向發展。他隱於幕後,牽動著局勢的發展,如同操縱著傀儡絲線的伶人,翻雲覆雨不過是在他一念之間。在他麵前,李承沛不堪一擊。看著父親在李承沛一次次出錯後失望的眼神,李承渙知道他的目的就快要達到了。

成功比他的預期來得更早。金丸事件之後,皇帝沒有如同往常一樣大發雷霆,然後處罰太子,反而代之以長久的緘默。整整一個月,皇帝沒有對太子的行為做出任何反應。

皇帝的異常讓宋遙也不安起來,悄悄地建議道:“陛下看來未有易儲之意,大王或當另做打算……”

李承渙明白他所說的“打算”——他在北府曾秘密操練兵馬,作為最後的手段。他的確想過,若不能廢掉李承沛而代之,他並不介意效法父親當年。但當時他卻否定了宋遙的提議:“再等等。”

“可是再拖下去……”宋遙不禁皺眉,“若是陛下起疑,將來追查起來,知道我們……”

李承渙擺手:“父親當年逼上皇退位,有失孝義,以致至今猶留有心病。將來記於青史,縱然一世英明,也必有罵名傳世。我無意重蹈覆轍,不到最後關頭,不可做有違大義之事。再等等吧!以父親之英明,若不是要對立嗣一事做出決斷,他不會猶豫這麼久。”

宋遙不敢違背他的意思,默默地退出。不料片刻後他便返回書室,既似訝異又似興奮地稟報道:“宮中來人,請大王前去西內。”

西內乃太上皇的居所,李承渙回京後也曾出於禮節而前去拜見。隻是上皇不問政事多年,與皇帝的關係又甚是微妙,他並不曾特別親近。太上皇偏愛李承沛,對他頗為疏遠,這樣主動召見他還是頭一次。

李承渙不知上皇究竟何意,但身為子孫,總不能慢怠了祖父,因此具備衣冠之後便前往西內求見。

太上皇退位之後,鎮日聽歌賞舞,西內絲竹之聲終日可聞。可這一日,李承渙直到走到太上皇所居的殿閣,也不曾聽到舞樂聲,反而異常沉靜壓抑。殿前一名中年女官佇立,見李承渙出現,上前施禮。李承渙知她是太上皇身邊之人,連忙還禮。

那女官避過他的禮,微笑道:“上皇與陛下已在內等候,大王請隨妾入內。”

李承渙點頭,跟在她的身後入內。殿內榻上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攏袖而坐,正對著下首的中年人說話,正是太上皇與皇帝。

李承渙不禁微微詫異,他以為父親逼迫祖父退位,二人就算表麵上相安無事,背地裏也必勢如水火。且皇帝即位後就絕少踏足西內,足以證明父子之間的關係的確不佳,不意今日竟會見到兩人如此平和地交談。

太上皇聽見響動,轉過頭來時李承渙已恭恭敬敬地下拜。太上皇有短暫的沉默,似乎在打量他,過了好一陣才淡淡說道:“不必多禮。”

李承渙起身,迎上太上皇的目光。太上皇雖退位多年,眼神卻仍然清明銳利。隻是不經意的一眼,卻已仿佛看透了他的五髒六腑。

“坐。”太上皇簡短地說道。

李承渙謝過,在皇帝之下入座。

“父親這是……”皇帝有些遲疑,不知太上皇的用意何在。

“我知道你今天來是想問什麼,”太上皇看了皇帝一眼後說道,“所以我把承渙叫來,好把話都說開了。易儲之事,我並不讚成。”

李承渙聽見此語並不吃驚,故而並沒有流露出多少情緒,隻是垂頭不語。

“不過,”太上皇卻又對皇帝繼續說道,“如今你才是天下之主,這個決定隻能你做。若你真覺得承渙更宜為儲,我不會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