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番外二 雙陸(3 / 3)

這話出口,不但李承渙,連皇帝也甚是吃驚:“父親!”

太上皇轉目凝視了皇帝片刻,繼而歎息:“我是更喜歡承沛,但我知道你已經有了決斷。此時我出來保承沛,父子兄弟必會再起紛爭,這絕非家國之幸。這話我前幾日也對皇後說了,我還對皇後說,讓承沛從此退出,未必不是好事。她雖然傷心,但大抵也已接受了現實。她那邊你無須過於顧慮。你做了這麼多年的皇帝,也該有自己的判斷,用不著再問我的看法。”

這番話讓皇帝極為震驚,許久之後他才似回過神來,向太上皇一揖:“多謝……父親……”

太上皇沒有回應,卻轉向李承渙:“承渙。”

“孫兒在。”李承渙忙回答。

“皇帝若許你太子,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嗣君。”

“是。”

“我說過,我不會反對,但我要你答應一件事。”

“請祖父賜教。”

“別傷了承沛性命。”

李承渙大驚,連忙下拜:“孫兒惶恐。”

“承渙,”太上皇的聲音裏透出疲憊,“這不是命令,而是祖父的請求。”

“孫兒……”李承渙以手加於額上,鄭重下拜,“孫兒答應,隻要承沛安於王位,孫兒必不會薄待。”

太上皇點頭:“承沛還肯聽我的話,我會勸他。”

祖孫三人達成了共識,數日之後,皇帝便正式下詔易儲。

多年的籌劃得以成功,李承渙可謂是揚眉吐氣。可他很快就發現,這還不是他高興的時候。因為就在廢黜了李承沛的太子之位後,帝後將綺素嫁給了他。不久之後,他就從太子妃崔氏口中聽到,是綺素和承沛一起向皇後請求,才讓皇後答應了這件婚事。她到底還是嫁了李承沛,在他最失意的時候,原來是自己看錯了她。

廢太子長居京中多有不妥,故皇帝將李承沛封為平恩王,命他夫婦居於永州。李承沛夫婦離京前,他在宮內見到了他們。原本的太子遷居他地,而他這個庶子卻入主了東宮,他本以為這樣的相見必然尷尬,不想李承沛卻十分平靜。仿佛一夜之間,李承沛就換了個人。

李承渙看到綺素輕輕扯了一下李承沛的衣袖,李承沛狀似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卻微微揚了起來。這樣的默契讓他覺得很刺眼。

“太子妃如此美麗,太子好福氣。”綺素對他說道。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崔氏。崔氏的容貌比綺素美,性子也和順,可他還是隱約覺得有缺憾。他想起那日同玩雙陸,他對李承沛下的斷語。此情此景之下回想,竟是有說不出的諷刺。可他麵上卻是淡淡的,甚至還能與她客氣:“平恩王的福氣看來並不比我差。”

她聽了羞澀地低頭,李承沛卻笑得越發傻氣。

後來他想,他是不是就在那時對李承沛起了殺心?為什麼在失去了那麼多之後,他的兄弟還能笑得那般沒心沒肺?

他答應過祖父,隻要李承沛安於王位,就不會傷他。可若他不安呢?李承渙冷笑:李承沛和他流著相同的血,對權力的渴望早已藏在了他們的血脈裏。在永州時的李承沛或許察覺不到,可一旦他回到了西京,回到這充斥著欲望的都城,他還會那般平靜嗎?

他再一次算計了自己的兄弟。他讓李元沛回京,一步步誘導著他走向謀反的路。李元沛果然中計,卻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上元夜,李元沛謀反事發,他命宋遙審理此案。宋遙很快就得到了常山王的口供,李元沛與他乃是同謀。

他方召見了幾位宰相,便有內官來報太後相請。

此時太後請見,必然是得了消息。他素來不願違拗了太後,便急急趕去。太後手撚佛珠,坐於屏風之前。他見過禮,卻瞥見一角衣袖微露於屏風之外。袖上的刺繡精美,讓他知悉了此人身份,她必是為了李元沛而來。

太後想為李元沛求情。可他耗費這麼多的心神,又豈肯讓李元沛輕易脫罪?他故作不知根由,讓太後叫宋遙來詢問。宋遙跟隨李承渙日久,自然明白李承渙的用意:有些話李承渙不便說,他卻說得,因此他的口吻異常激烈。

李承渙一邊斥責宋遙無禮,卻一邊用目光掃過屏風。露在外麵的衣袖輕輕抖動,可見屏風後的人情緒很是激蕩。他微微垂眸,隨即舉盞摔在了地上。這是給宋遙的信號,讓他適可而止。

宋遙不敢再說,匆忙地退了出去。

太後癱倒在榻上,過了許久才絕望地問道:“你們……要怎麼處置他?”

他看了一眼屏風,默然片刻,最終輕輕地說道:“兒子盡量保全他的性命。”

李元沛被廢為庶人,幽禁終身,他不必擔心這個兄弟會再有翻身的機會,是以並不介意留下他的性命。太後沒有再求情,顯然她也知道,這是他的底線。她閉目良久,又輕輕說道:“寧王妃懷有身孕,她對此毫不知情。”

李承渙點頭,答應讓她留下。退出太後居室之時,他向屏風投去一眼,隨即微微冷笑,若能早些知曉今日的結局,她是否會後悔當初的選擇?

李元沛謀反一案很快定了下來:常山王被賜死,李元沛被貶居黔州;賜給李元沛的宅邸、財物一並收繳,對皇帝不滿的大批宗室也被治罪。李承渙大獲全勝。

寧王府被收回以後,府內所有東西都由內官列清,呈交禦覽。李承渙不過略翻了翻便將長卷推回,他對寧王府的物品沒有興趣。內官待要退出,他卻忽然想起一事,問他道:“內中可有一副象牙雙陸?”

聽得皇帝相問,內官連忙翻閱卷中名物,最後回答道:“確有象牙雙陸一副。”

他勾了勾手。內官會意,即刻命人找出那副雙陸呈上。李承渙就著內官的手看了一眼,正是他和綺素對弈時用過的那副。

他留下了那副雙陸。

在場的人都有些不解,卻沒有一個人敢開口詢問。待所有人都退下了,李承渙才打開棋盒,凝視著裏麵的棋子。經過這許多年,象牙的顏色已微微泛黃,卻更顯溫潤。他拈起其中的一枚,想著她是不是經常與李元沛打雙陸,才會將棋子磨得如此光滑?

“陛下,”內官在門外稟報道,“太妃來了。”

“請她進來。”李承渙應道,順手將棋子扔回了盒中,置於內室的箱籠之內。

王太妃便是當初的王昭媛。因與他合作,她最終得到了他的善待,得以在宮中頤養天年;而他也很滿意這位太妃的識時務,內宮有不決之事,他更傾向於與她商議,而不是皇後。今日他特意將她請來,正是為了綺素的去留。

太妃果然善於察言觀色,幾句話之後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聖人難道想將她安置在我這裏?”

“她是以祈福之名留在宮中的,與太妃一道更為妥當。”李承渙道。

“那……”太妃有些遲疑,“這孩子的將來,聖人有何打算?”

李承渙失笑,連王太妃這個盟友都疑心他想對那孩子下手嗎?他溫和地說道:“元沛有後,太後也好安心。”

太妃明顯地舒了一口氣。她愛惜羽毛,雖助皇帝奪得了太子之位,卻不願自己手上沾血,便道:“這樣也好,於聖人聲名有益。”

見太妃明白了自己用心,李承渙笑道:“就有勞太妃照拂了。”

“分內之事,聖人何須客氣?”太妃笑答。

很快她就將綺素接了來。初時太後對這樣的安排頗有疑慮,後來見太妃照顧妥帖,這才放了心。李承渙不便與綺素接觸,卻時不時地來探望太妃,打聽她的情況。

“她性子柔順,照顧起來並不麻煩,”太妃說道,“隻是我看她憂思甚重,精神一直不大好,也不知日後能不能順利生產。”

這卻是他無能為力的事,便隻是道:“還請太妃多加留意。若缺什麼,隻管去找皇後。”

太妃應了,欲起身相送。他卻擺了擺手,讓她不必如此。太妃這才止步,目送著他離開。

回到會寧殿,李承渙從箱中取出那副象牙雙陸把玩良久,最後叫來一名宦官,在他耳邊吩咐數語,宦官領命而去。

次日清晨,照看綺素的宮女打開房門,卻見門口靜置著一個尺餘的木盒。她俯身拾起木盒,發現內中是一副象牙雕刻的雙陸。

她將雙陸捧回了屋內,笑著向綺素道:“娘子快看,好精致的棋子呢。”

綺素起身,見到盒中的雙陸,打翻了案上盛酪的銀盞:“這是……這是誰送來的?”

宮女搖頭:“不知道,就放在門口,也不知道是誰送的。”

綺素拾起一枚棋子握在手中,眼中不斷有淚水湧出。

“娘子怎麼了?”宮女嚇了一大跳。

“我沒事。”綺素匆忙拭淚。

宮女勸慰:“娘子可別哭傷了身子,對孩子不好呢。”

綺素擦幹淨了眼淚,對她微笑道:“你看,我這不是沒哭了。替我梳梳頭吧,今天我想出去走走。”

“這就對了。”宮女見她開懷,喜氣洋洋地拿起了梳子,“娘子想去哪裏?”

“去太液池邊可好?”

“好,咱們就去太液池。”

宮女一邊細細地梳理長發,一邊與綺素說笑。窗外微風拂動,柳枝上的露水在晨光下滾落,在青石上濺起了一朵輕盈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