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中國人去留學

希望這些文字會告訴你,我是誰,我們是誰。也許你比我們年長,也許比我們年幼;也許,你是我們的同齡人;也許,我們有相似經曆,也許沒有。但是,我們都生活在今天。

這些文字告訴你我們的故事,真心誠意。你讀了,說:“啊,原來有人這樣過日子。”

然後,平平靜靜地,我們把日子該怎麼樣還怎麼樣地繼續過下去。

我,我們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九日,一個普通的工作日。星期一照例比較忙。整整一個上午,我始終在計算機前埋頭做數據處理,不知不覺就是中午。

“Cynthia,你有張傳真。”同事Bob在傳真機那邊喊。

“謝啦。”我喊回去。我正在等一張從公司總部發來的會議通報。

大家都叫我Cynthia,那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父母所取,寫在我家在上海的戶口本上。一九八六年的一天,我的名字被從戶口本上劃掉搬到護照上。我揣著護照漂洋過海,來到一個遙遠的地方。不到二十四小時,我就已經發現,這兒的人念不來我的名字。

“Zhi。”我張開嘴,努力示範我卷起的舌頭。

“ZzZzZz?”他們也很努力,但力不從心,最後還是回到Z—Likezebrao。

我終於放棄,隨隨便便給自己取了個洋名。我並不很喜歡Cynthia,我覺得Margaret或是Elizabeth要氣派得多,Cynthia太普通。不過,我自己也很普通,所以也許Cynthia更適合我。

洋人們滿意了,叫得很順口。可是我不久就發現了我的錯誤。許多中國人叫不準我的洋名字,他們不會發th這個音。直到一天我的英文老師告訴我,Cynthia另有一個愛稱叫Cindy,這個問題才得到解決,老中老美們皆大歡喜。而我,不管他們叫我什麼,我都笑嘻嘻答應。

那不是我的名字,那隻是一個符號,隨他們怎麼叫。我的名字寫在我的護照上。我把護照小心地鎖到我在銀行的保險箱裏。於是,我的名字就很安全地躺在那裏。那是我的名字。我不要他們把我的名字念錯。

除了我的親人們外,隻有一小撮人叫我的名字。他們全部來自中國大陸。今天,我把他們排了排隊,他們居然有一個共同的名字——中國知青。

我們

我把傳真取了來,卻不是會議通報,是一張聚會啟事。不用問,這準是一小撮裏的某一個幹的。我們都很忙,但再忙,我們也過一段時間便要抽一個周末聚一聚。各家燒一個拿手的家鄉菜,用大碗盛了,蒙上保鮮膜,由太太小心地端上車去。先生開車,後座裏是孩子。目的地的客廳裏放著中國音樂。男人們坐下來,女人們則多半先到廚房裏轉一轉。我們多是所謂的專業人士,然而在這樣的周末,我們默契地不談我們的職業;相反,我們經常為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爭得不亦樂乎。

“這人,又在胡扯,西藏問題根本不能那麼看。”女主人扔下手裏洗著的菜,跳出廚房去駁斥正在高談闊論的丈夫。於是,大家都笑起來。

開飯了,一桌子菜。麻婆豆腐爆牛肚和奶油菜心混在一起,真個是五湖四海。吃完飯,收拾了桌子,重新泡上主人從中國帶回來的好茶,大家坐下來,唱卡拉OK。麥克風傳來傳去,一個個唱得肆無忌憚。我們隻唱中國歌,從“妹妹你坐船頭”一直唱到“我有一簾幽夢”。

“台灣的小情歌真不錯。又好聽,又好唱,詞兒也細膩。”

另一個馬上說:“就壞在這細膩上了,沒氣度。”

多數人的意見:台灣歌曲精致玲瓏,如芳草池塘,賞心悅目;而大陸歌曲,是黃土地,是黃土地上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們都愛扯著嗓子唱那首歌,唱得那樣野。

星星啊還是那顆星星,

月亮啊還是那個月亮。

山也還是那座山哪,

梁也還是那道梁。

別問那歌詞是什麼意思,都有意思,都沒意思,我們就是愛唱。女主人新買的藝術蠟燭在雅致的燭台上柔和地燃燒。那火焰漸漸變幻,化成多年以前淮北大平原上油燈搖搖的微光。

喲哦——喲哦——

我們使勁吼,要把心頭那一份沉甸甸的柔情吼出去。

我環顧房間,十幾張已不年輕的臉輕鬆而又沉重。在美國的中國知青群像一個橄欖核。一些人腰纏萬貫,豪宅華屋;一些人遭際坎坷,壯誌未酬。至於我們,是橄欖核的中間。我們來到美國,沒有任何背景,獨力奮鬥。我們上學,我們打工,我們得學位,然後還是打工,隻不過我們的身份多了一個限定,叫做專業人士。我們完成了學業,有一份“專業對口”的工作和穩定的收入。隨著經濟壓力的逐漸解脫和在美國合法永久居留地位的確立,我們開始向社會投入,主動地參加和組織各種政治經濟文化活動。

“過了這些年,現在總算有點‘錢’又有點兒‘閑’,可以幹點兒其他了。”我們說。

電影《泰坦尼克號》風行一時。我們都去看了,然後便感歎生命的無常,還有那條項鏈扔到海裏是多麼可惜。我們看完電影回到家,去後院李子樹上摘一籃李子,照料一下廚房裏燉的肉,側耳聽一聽孩子是不是在他的房間裏認真地練小提琴,再給東部的朋友打電話,國內有一個代表團要來,波士頓能不能安排一下接待和參觀?寫字台的計算機旁擺著一個小鏡框,裏麵是鄧小平逝世後我們去領事館吊唁的照片。太陽西斜了。

當太陽再升起來時,我們把車倒出車庫,去上班。

一天、一月、一年,時光就這麼過了。

這幾年,“洋插隊文學”還真流行。書接二連三地出。我們讀後,就迷迷糊糊地相互打電話,問:“我們的生活是這樣的嗎?”

我不想回憶過去,過去已遙遠。在這個隻有二百年曆史的國家裏生活了十年之後,我終於從深重的曆史感裏解放出來,學會了向前看。可是,我總能記起那個灰暗的早晨,舊金山國際機場一片雨霧蒙蒙,波音機緩緩下降,我趴著小圓窗,看機翼下逼來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