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借問一下,大會的交通車是在這兒停吧?
對,我不住這邊。我住在邁阿密海灘的旅館。今天下午抽空過邁阿密這邊來走一走。買點兒東西。我知道哪兒有賣便宜T恤,十塊錢四件!我們旅館那邊的店子裏十五塊錢一件,我可不上那個當(他手裏提一個大號購物袋,鼓鼓的,想必便是那些十塊錢四件的T恤)。
你從哪兒來?加州?好地方。我?我從阿肯色來(指著胸前別著的名牌)。對對,就是克林頓來的地方(驕傲地笑起來。黑人的牙真白)。
當然,去年我選了克林頓。有什麼辦法呢?很多人都批評他。不過你想想,他去白宮之前,能夠在阿肯色連任州長十二年,總有些過人之處吧?
沒錯,沒錯,十二年。他初任州長時還不滿三十歲。他很早就幹政治了,相當出色的人物,在州長任上幹得很賣力。不過當然……你結婚了嗎?千萬別嫁政治人物,他們不說真話,他們隻挑你愛聽的話說。
對,對,對,阿肯色就是出產雞的地方。阿肯色是美國的“雞州”,我們都是“雞人”(更驕傲,眼睛閃閃發光)。
不,我不在泰生公司,我在這個公司(指著名牌,想一想,又往衣袋裏掏名片)。泰生公司是阿肯色最大的雞加工公司,不過若論冷凍雞,我們公司最大。我們專做冷凍雞。我在公司裏做質量檢驗。微生物學會的年會我們每年都來,看看有些什麼新發展和新技術可以引進。
質量檢驗麼,就是檢查雞的清潔程度,不能有病菌汙染,比如沙門氏菌等等。我們把關很嚴格的。老天爺,那可不是小事,從阿肯色出去多少隻雞啊。光我們公司,就是一百八十萬隻一星期(看到我圓睜起雙眼,他得意地笑)!
什麼?賣不掉?供不應求呢。你知道,如今人越來越講求營養。雞肉比傳統的牛肉熱量低、脂肪低、膽固醇低,所以現在銷路越來越好。你想想,光我們公司,就是一百八十萬隻喲。泰生公司更大,宰的雞更多,還有其他許多公司呢。
(可是要用多少人工,才處理得了一百八十萬隻雞啊。)
全部都自動化了,從宰殺、拔毛、開膛破肚、切塊到包裝,通通計算機控製。唯一的人工,是在生產線的最前端,把雞一隻隻掛起來。然後——(他吹一下口哨,把手瀟灑一揚。)我們有七道生產線,每道生產線一分鍾可以處理七十隻雞,一天開兩班,一星期開四天,你算算,那是多少隻雞?我在質量檢驗部門,可是十天半月的也下車間走走檢查生產情況。那場麵,哎呀,看得你眼花繚亂。
用刀。不過,當然要講人道。先把雞用電擊昏了,再在這兒(比比頸部)一刀。下刀深淺要恰到好處,既割斷脖子,又不能完全斷離,這也是計算機控製的。這年頭,什麼都是計算機,都講科學。養雞、殺雞,都一樣。那些雞,從孵化到喂養,都是一套一套的自動化控製,不多不少,四十二天,上生產線的時候不光雞齡一樣,就連體重也相互差不多,絕了。
市場大得很呢。你想想,阿肯色一星期要出產多少肉雞,有一個數字……,想不起來了(一臉的歉色)。大買賣,大買賣。全世界都知道阿肯色的肉雞業。我在公司見過好多外國人,歐洲的、亞洲的、非洲的,高級官員。都是來觀摩學習的。
也種稻子。肉雞和稻子是阿肯色的兩大經濟支柱。不過現在州正在計劃發展漁業,魚塘養魚。
(不過,你們光是肉雞業就夠忙的了吧?)
可下是,蓬蓬勃勃的大買賣,不然怎麼叫“雞州”呢?肉雞公司的老板們一個個都肥得流油(笑)。
可是,他,一個中級技術人員,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強壯黑人,並不富有。他上身著一件半舊的湖藍色汗衫,下身一條鬆鬆的深色長褲,一雙便鞋,手裏提著一包在南方烈日下奔奔波波買來的廉價T恤。說起他的阿肯色,他笑得很自豪。我想此時此刻他的眼前必定浮現起他公司裏的那七條生產線,以及在生產線上滾滾移動的雞。那些四十二天大的雞看上去一模一樣,有秩有序地、人道地被割頭放血,切成塊,冷凍起來,送進無數的市場店鋪,然後被靜靜地吃掉。一切都用計算機,或是種種自然的或社會的法則控製著,合情合理,無懈可擊。這兒沒有對話,沒有競爭。當雞淪為生產線的一部分,雞的生命形式便失去了生命本身的尊嚴與意義。
然而,人又如何呢?如他,如我,如你,如肉雞公司的老板們。在今天,有誰,敢大聲地向著天空喊一句:我活著,什麼也不為,就為了這生命本身?
交通車來了。
後記:一年以後,在亞特蘭大,同一個會議上,我又看見了他。還是一身半新不舊的衣服,胸前佩著名牌。他眼睛亮亮的,正向一個與會者說著什麼。看他那眉飛色舞的樣子,我就知道,他一定又在講他的雞。
都賓太太
都賓太太是猶太裔美國人。
美國的猶太人後裔主要有兩個來源:俄國和德國。猶太民族是很自豪的,從來不諱言自己的血統。然而,據說有時為血統也會鬧些小小的家務性爭吵,那便是德國猶太人有時會對俄國猶太人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來。
都賓太太是俄國猶太人後裔,父親年輕時離開俄國,後來在新大陸定居,開了一家古董店,憑著猶太民族的經商天賦,雖然沒成富翁,卻也十分地小康。老裏蒙先生夫婦生了幾個孩子,都長得漂亮。都賓太太閨名瑪麗,照這個移民國家的通俗說法,算是“第二代”猶裔美國人。
瑪麗長大了,學了護理,後來就與都賓醫生結了婚。都賓醫生是德國猶太人後裔,倒並未因此而對太太驕傲起來。兩夫婦相親相愛,生了一對女兒。女兒們長大了,也都嫁給了家世殷實、事業有成的猶太男兒。
當孫兒女們也都一個個進了中學、大學的時候,都賓醫生夫婦也就很自然地漸漸老了。都賓醫生行了一輩子醫,活人無數,也為自己掙下一筆可觀的資產,都拿來買了股票或是置了房產,生利。憑這種經濟條件,若是換了一個在美國的中國人家庭,隻怕太太早已坐在家裏搓麻將,罵傭人。然而,都賓太太沒有,她一直是一個護士,中年以後才退休。猶太女子的勤勞美麗和善解人意,從“雅歌”開始,一直到如今。
後來,都賓醫生便去世了。醫生們再有造詣,還是沒一個救得了自己。都賓醫生得了癌症,癌症那時沒藥治,現在也一樣。
走的走了,留下來的還得活下去。按照美國的習慣,女兒們雖然都有寬大的房產,卻沒有接母親去同住。好在都賓太太有錢,便獨自住了一個二臥二浴的公寓單位。那高層公寓在舊金山某高級住宅區的一個小山頂上,當起居室的雙層窗簾向兩邊緩緩拉開時,一灣藍灰色的海水和兩座大橋——海灣大橋和金門大橋——便落在眼底,而在能見度特別好的晴朗日子裏,更能依稀看到北灣的聖拉菲爾橋,隱隱約約,橫在海與天之間。這種有“景”的房子,房價因“景”而提升。“景”本是天地造化生成,卻成了地產商還有房東賺錢的手段。在八十年代,那棟公寓裏一個一居室單位的租金是一千五百美金一月。都賓太太大概不會在意租金,聽說她根本就是那棟大樓的股東之一。不過,我沒向老太太求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