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後。
他皺著眉頭,把手中公司這一季的業務報表放到一邊,拇指摁在太陽穴上,關節泛白地用力揉動。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樓下傳來的開門聲,緊接著,是兒童尖銳的笑聲由遠及近,伴隨著腳步不穩跌跌撞撞上樓梯的聲音。
是妻子接學琴的女兒回家了,他微微一笑。
門開了,探進來一個小腦袋,烏黑的短發,一雙酷似他的細長的眼眸眨動著,因為激動而有些口齒不清地叫嚷著:
“爸爸,爸爸——我回耐啦。”
他看到女兒,心像是被陽光融化了一樣柔軟,但他依然故意板起麵孔來:
“朵朵,忘了爸爸媽媽跟你教的,進門要先——”
“敲門!”
稚嫩的童聲未落,小腦袋卻已經退到了門外,門也被輕輕關上,緊接著,傳來幾聲輕叩。
“爸爸,我可以進來嘛?”
“可以。”
小人兒像一陣風撲了進來,徑直栽進他懷裏,幾秒鍾後,又在爸爸的協助下不安分地竄上他的腿,小胳膊環抱著爸爸的脖子,語無倫次地做著每日彙報:
“老師說我彈得好啦,齊齊就被罵,好好笑哦,老師說他手指頭像叉子,他後來就哭啦,好可憐,我借手帕給他嘍,媽媽誇我……”
他永遠是女兒最忠實的聽眾,一邊含笑聆聽著,一邊愛憐地用手輕拂去沾在她的小臉上的發絲。
小人兒說得正精彩,卻忽然停了下來,低頭翻檢自己肩上斜挎著的那隻小書包。
“朵朵忘了……”
“什麼?”
“信!爸爸的信!”
女兒小小的手兒抓著一隻微皺的信封伸到他麵前,信封的邊緣都有些磨損了,露出一點白色的信紙來。
他接過信,信封上俊秀的筆跡像電流擊中了他,那一瞬間,他覺得無法呼吸,也聽不到女兒的喋喋不休,看不到她,看不到周圍的一切……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妻子出現在書房門口。
“我先給孩子洗澡去了,你等等下來準備吃飯吧。”
他看著她,卻好象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甚至好象不認識這個相識了四年的女人。
“你怎麼怪怪的?”她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又轉向女兒,溫柔地笑著,“朵朵來,不理爸爸,咱們去洗澡。”
接著,房間安靜了,隻有他拿著信,卻遲遲不能打開。信封上麵的地址,是那一套七年前他賣掉的小公寓,而她的字跡仿佛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努力了很久才鎖緊封閉的記憶之門。
他記得,那一個下午他回到家,她已經離開,屬於她的那幾樣少得可憐的東西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收拾得幹淨徹底,整個房間恢複了她來之前的模樣,她甚至把自己的痕跡都帶走了。她要他遺忘,明明知道他做不到,她仍然這樣努力。
他記得,自己是怎樣絕望地如同一個幽魂一樣在每個房間,嗅著空氣裏她那淡雅的香氣——那是唯一屬於她而她無法從他生活中清除的,確定她再也不會回來,她甚至表明了那樣的決心,再也不會讓他找到她。
他記得,茶幾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張□□,上麵是公寓的鑰匙,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沒有一個字,沒有一句道別的話,沒有一點心情的痕跡,她哭過麼,她不舍得麼,她是怎麼樣離去的,她是否再回頭看這裏一眼,像他一樣,在每個角落找到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回憶,並為此痛苦?
他記得,心被撕裂的感覺,他記得,自己無法恨她,他記得,愛要很久很久才能淡忘……
而今收到了這封輾轉寄來的信,他知道他從未忘記關於她的點點滴滴,或者,他還是錯了一點,愛,即使過了很久很久,依然無法淡忘。
他從抽屜裏找出很久未動過的香煙,走到陽台上,點燃,手指微微顫抖著,撕開了信封,展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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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晟:
你好!這八年多,你過得好麼?
首先為我當年的不告而別道歉,那時候我實在找不到勇氣向你告別,我知道當我麵對你的困境和你的挽留,就會放棄為離開你所做的一切努力。而我不能放棄,我必須離開,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
你有你的事業,家庭和美好的前途,這一切是你自己努力多年得來的,其中也包含了你母親的期望和支持,但當時的事實不容爭辯——如果執著於我們兩個人的相守,你所擁有的種種,就將失去。我不能因為自己對愛情以及幸福安定的生活的貪求,讓你做出這樣的犧牲,這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