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了解他的過去,也不了解他的內心,對於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著吧。
呐,喝酒陪著,吃飯陪著,開心的時候陪著,不開心的時候也陪著。
如果不能進入你的世界去,那麼,就把你拉到我的世界來吧。
曉安喝了一大口酒,誇張地皺起整張臉, “我真好奇你怎麼能把這東西當茶喝。你味覺失調嗎?”
“酒不是這麼喝的。”周子殷握住她的杯子,手指輕輕搭在她的手指上,微微搖晃,“聞到香氣了嗎?然後再喝一小口,含在嘴裏,慢慢品味,不要忙著吞。”
曉安看著他,桔黃色的光線,將這個童話般的臥室變得更像一個童話,這仿佛也是一個童話般的夜晚,可是,住在裏麵的,是一個悲傷的小王子。
“喂,周子殷,你會發火嗎?”
周子殷看著她。
“其實我寧願你罵出來,喊出來,叫出來,哪怕是哭出來。”曉安說著,忽然覺得臉上濕濕的,抹了一把竟然是淚。大概是喝酒嗆出來的吧,她仰起脖子把剩下的酒一口吞了下去,臉又一次被這種不習慣的味道刺激得皺起來,“看,喝酒就應該這樣喝。不爽的話,也應該大聲地發脾氣,摔東西,跳腳,”她定定地看著他,流過淚的眼睛,在燈光下格外的濕潤明亮,像是天上欲滴的星辰,“這樣才痛快。”
而不是,仍然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把心變成一口深得無底的潭,千尺之下再水波湧動,表麵也看不出痕跡。
她已經可以從他微妙的表情變化中讀出他的情緒,還曾經羨慕過這樣喜怒不形於色的修養,可是,在這樣一刻,她真希望看他發一次火。
就像爺爺曾經在奶奶麵前踢桌子一樣,就像大伯曾經在伯母麵前摔電視機一樣,就像媽媽曾經在爸爸麵前說要去跳河一樣。
鬧得像個瘋子一樣。會把小孩子嚇得哭。可是,她就是希望,他可以那樣。
而不是,在這裏教她怎麼品酒。
但是,周子殷就是周子殷,他不是爺爺,也不是大伯,更不是媽媽,他不是她所熟悉的這個世界的人。他下床,“走吧,帶你去找瓶好酒。”
曉安很想把杯子摔出去,吼一句 “去你媽的好酒!這個時候管什麼酒啊” !
可是,她還是跟著他去了酒窖。
周家的酒窖很大,一瓶瓶酒插在架子裏,瓶口伸出來,上麵掛著標簽,寫著酒名和年份。周子殷抽出一瓶淡黃色的酒,開瓶給曉安倒了一杯,“喝喝看。”
曉安抱著再皺一次臉的覺悟悶了一口,卻發現這酒意外地好喝,甜甜的,帶著一股無法形容的香氣,久久地在口腔和肺腑間回蕩。
“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甜酒,Chateat d'Yquem,我小時候最喜歡喝。”
“有這麼好喝的酒,幹嗎還喝紅酒?”
曉安說著,又喝了一口。這次她終於體會到周子殷剛才在房間說的喝酒的方法是很有道理的。杯壁輕輕蕩漾出來的香氣沁人心脾,含在嘴裏的時候每道味蕾都得到了最大的享受,咽下去的過程又猶如在體內開鑿出了一道清泉,汩汩地流向身體的每一處,仿佛連血液都帶著了這樣的香氣。
“我媽媽喜歡紅酒,她做蛋糕或者拌沙拉的時候,都要加紅酒。她很少下廚,但是紅酒雞翅做得非常非常好,非常非常好吃。”
這是第一次,周子殷在她麵前提起母親的種種。寂寞的酒窖裏浮動著酒香與橡木的香氣,他的聲音混合在其中,低低的,悠遠的,曉安靜靜地聽著,忘了手裏的酒。
“她對我非常好,教我讀書寫字,我最早會的中文,全是她教給我的。可是,畫畫常常占據她大部分時間。每次她去畫室,我都會發脾氣,她便會出來哄我。可是等我不注意,她又去了。有一次,我把自己泡在冰水裏,她才真正嚇住,有大半年,都沒有再碰畫。我對她來說,始終是最重要的,對不對?”
曉安點頭。
除了點頭,她不想出聲。
周子殷的母親,殷家唯一的女兒殷紫綬,和周稟良是同學。兩人感情良好,畢業後結婚,次年周子殷出生。因為周家的家業在國內,周稟良大部分時間也在國內,而周子殷母子則一直留在瑞士。夫妻雖然長期分居,但是在一起的感情仍然不錯(至少在孩子心中如此)。
可是後來殷紫綬被檢查出乳腺癌,她拒絕切除手術,身體一天比一天糟糕,周稟良卻一直沒有回瑞士。
當他回來的時候,殷紫綬已經到了彌留之際。而與他一起走進周子殷外公家的,是現在這位太太。
殷紫綬當晚去世。
那一年,離周子殷十一歲生日還差十二天。
酒窖的靜謐像是夢境,燈光下看得見浮動的塵埃,粒子重新塑世界,一幕一幕,看得這樣分明。
周子殷的語氣一直很平靜,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手下沒有停,另開了一瓶紅酒,正要把它倒進杯子裏,一隻手去抽走了酒瓶,他抬頭,曉安已經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靠得這樣近,才明顯感覺出身形的差異。她剛好嵌進他的胸前,在她靠近的一瞬,他的手非常非常自然地伸過來,將她攬入懷中。彼此的下巴擱在對方的肩膀上,腦袋像是嫁接給了彼此。彼此的心情、心跳,清晰地傳入自己的腦海。
她從來沒有這樣接近過一個人。
就像變成了同一個人。
那些在時光深處的往事,仿佛全都是她自己的親身經曆。那樣的傷心,那樣的失望,那樣在心底呼嘯又盤旋不出的恨,像一顆帶著毒素的種子,在這些年裏慢慢發芽。
原來那些不明白的,忽然間全明白了。原來那些不了解的,忽然間全都了解了。那個她一直搞不清的周子殷,忽然變成了一麵透明的水晶,在此時此刻,一覽無餘。
隻是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很久都不能出聲,她靜靜地抱著他,過了好久才鬆開,深吸一口氣,往他肩上拍了一記,“呐,以後想撒嬌的話,直接來找我說,不許再泡冰水。”聲音是低啞的。
周子殷默默地看著她,目中似有千言萬語,比這裏的酒香更醇,比這一刻的燈光更溫柔。他把她拉進懷裏,“曉安。”他輕輕地叫著她的名字,頭發輕輕蹭著她的頭發,深深地呼吸,“曉安。”
不知道為什麼,曉安的腦子裏冒出一個詞,叫做“耳鬢廝磨”。
心裏麵有奇怪的浮蕩以及一種非常非常清淡又悠長的甜蜜,像剛才那瓶酒的香氣,將她整個人包圍。
她有點暈暈蕩蕩,好像站在雲端,又好像隨時會跌下去,她的手緊緊抓著周子殷的袖子,絲綢的衣料在她的手底下皺成一團,周子殷抬起頭來,“你怎麼了?”
她的臉一定紅了吧!曉安很矬地想。更矬的是,他這樣一問,她臉上更燙了,咳了一聲,她趕緊鬆開他,拿手在麵前扇扇風,吹吹氣,“……那酒喝起來甜甜的,沒想到度數挺高的哈。”
周子殷一笑,手攬著她的肩,大步離開酒窖,向房間走去。曉安已經沒有勇氣去看他的臉,但是可以想象他一定笑得眉眼彎彎,那一定是總令她發呆走神的、宛如櫻花盛放一樣的笑容,那一定是那個,心頭沒有牽掛時的周子殷。
他的聲音給了她最大的肯定,裏麵所帶著的笑意,足夠讓曉安的眼睛飛快明亮起來,在昏黃的壁燈光芒下,兩人一起走向房間,他低笑著說:“……是挺高的啊。”
昨晚的缺睡,直接導致第二天的晚起。
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子殷還沒有醒,被子隻蓋到腰間,頭發逶迤在枕上。睡著了的周子殷格外沉靜,像一個等人吻醒的公主,不對,是王子。
輕輕地吻一下,就會醒過來……
曉安在枕上發了半天呆,等她明白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整個人猛地跳起來,而這個時候,手機響起短信聲,是陸上夫。
天,她把星期六的約定丟到腦後了。曉安跳下了床,動作驚醒了周子殷,曉安已經衝進更衣室換衣服。但問題是,昨天臨時被抓過來,她什麼都沒帶,難道要直接穿校服踢球?她摸了摸衣服的料子,不知道經得起幾分鍾的折騰。
周子殷在外麵敲了敲門,走進來翻出兩套寬鬆點的衣服給她。
曉安高興地接過來,“你知道我要去幹什麼?”
“不是和人踢球嗎?”
曉安歪著頭想了想,“我不記得我有告訴過你啊。”事實上,這是她努力隱瞞的一件事啊,萬一他跟陸上夫認識了,萬一陸上夫嘴裏一時不把風,萬一……總之那不是一切都要完蛋?
“需要你告訴嗎?”周子殷在外麵把更衣室的門帶上,曉安出來的時候,他有些飄忽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
衣服有點大,顯得個子有點小。
這樣的周曉安看起來不像平時那樣宛如一隻精力十足的小鹿,倒像一隻……兔子。
小小的軟軟的白白的,好像可以拉到懷裏來摸一摸。
周子殷的嘴角輕輕勾起來。
笑容簡直是周子殷的魔術,這樣嘴角一勾,就像憑空勾勒出滿樹怒放櫻花,曉安很沒出息地又一次對著他傻了半晌,直到他經過自己的麵前,手一拍她的後腦勺,“下去吃飯吧。”
吃飯的時候,曉安忽然想起昨天的電話,咕噥:“我還以為你這樣的人壓根交不到朋友咧。”
這話說得有一點點言不由衷。因為周子殷脾氣好起來的時候,還是很好的。
對於他明明不開心還願意陪她在這裏住一晚,從他答應的那一刻起,曉安就想說一聲“謝謝”。很真誠地說一聲“謝謝”。可是啊,不知道為什麼,要損他貶他好像都很容易,要這樣謝他卻覺得“很難開口”。
好像很刻意,很客氣,很見外。
很不自然。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兩人之間的交流方式起了她所沒有察覺到的變化。
比如現在,她明明隻是想問問他那位朋友的情況,明明可以很隨便地打聽一下,但莫名其妙的,話出口就變成這樣一句。
隱約地覺得,直接打聽他的朋友,好像就變成了“很關心他”、“很在意他”,而這樣說,就顯得含蓄多了……
(要是爺爺在旁邊的話,一定會驚得眼珠脫離眼眶吧?他這一根筋的孫女,終於學會拐著彎說話了。)
周子殷看著她,“你想知道什麼?”
“啊?”曉安的臉忽然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沒什麼,我哪裏想知道什麼,沒什麼沒什麼。”連忙埋下頭去喝牛奶。
“想知道的話,直接問我吧。”周子殷的聲音裏有點笑意,眼睛也有點笑意,明淨的餐廳,秋風吹起紗簾,桌上的花束散發出淡淡的清香,他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我早就說過,什麼事情直接說出來是最省事的。”
這句話,在心裏有鬼的曉安聽來,真是“語帶雙關”啊“語帶雙關”。
“我先走了啊。”曉安幹掉最後一塊麵包,從書包裏翻出本城的地圖找附近的公交車。周子殷卻放下了餐巾,“一起去吧。”
“呃?”曉安忍不住打量他那張睡眠不足的臉,“你確定你開車的時候不會睡著?”
睡著還在其次——真的讓他見陸上夫?
開玩笑!
可是,周子殷已經拎起外套,臉上的神情自然,仿佛跟她去是天經地義的事。不知道為什麼,曉安忽然再也找不出拒絕的借口。
因為她忽然覺得,在任何時間任何情況下,跟他“一起去”,好像真的是天經地義的事。
不過上了車,曉安才明白自己錯了。
見鬼!誰說“睡著還在其次的”?把她的舌頭拉出來暴曬吧!
這位司機在路上打了好幾個盹,闖了一個紅燈,又險些撞到人家的車屁股,下車的時候曉安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車外的空氣,“活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