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之後,父親病了,多年積勞成疾。我們都忙,隻有三弟和弟媳衣不解帶終日服侍在老父床前。母親打來電話讓我們都回去一趟,商量父親的醫療費用和後事。我和大姐兩家正在供房子,孩子又都在上學,哪裏還有餘錢,小妹更不用說。整個屋子陷入難堪的沉默,最後是三弟擋在弟媳身前將擔子接到了肩上,“還是我來照顧爸好了,你們家裏都有難處,我理解的。”三弟砸開了他的瓷豬儲蓄罐,裏麵是一個個折成很小一塊的紙鈔。一家人一張張地慢慢展開,一共235張10元,71張50元,55張100元。整整一萬一千四百元,看得我們目瞪口呆,誰能想得到,那麼醜而粗糙的一個瓷罐,裏麵竟然藏了這麼多錢。我看見弟媳強忍著激動嘴唇發抖,三弟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對大家說:“這個儲蓄罐,是我從本家帶出來的,他們對我說要把你們的恩情藏在心裏,把有機會報答的東西藏在儲蓄罐裏,恩情要時刻記得,裏麵的東西要在最困難的時候毫無保留地取出來。”母親聽完,眼淚就下來了。
終於還是得知父親彌留的噩耗,兒女都聚集在床前,父親抖索著手隻喚三弟一個人上前。三弟跪在床前,父親隻說了一句話:老三啊,你是個好兒子,爸隻有四間平房就留給你了……我們姐妹仿佛兜頭一棒,那麼多年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三弟獨占了我們的家!
一直到父親的喪事結束,我們都沒怎麼過問,散了就各自回家了。後來母親來我家探望外孫,讓我們姐妹仨有空回去住幾天。她說老三沒有動你們的房間,常常打掃好就等你們過年過節回去住哩。母親嘮嘮叨叨的,沒注意到我因震驚而不自然的表情。原來,原來我們都誤解三弟了,他接受父親的遺贈,為的是更方便我們回娘家!他雖然砸了儲蓄罐,可是有個砸不壞的儲蓄罐已經永遠放在三弟的心裏,那是他對我們、對這個家傾注的一世的愛啊!
儲蓄罐被三弟砸破了,裏麵裝的不僅僅是錢,更是三弟對“我們”家裝滿了儲蓄罐的情。
妹妹長大了
◆文/[加拿大]金佩心
方惠珍是1996年來到我們家的。她出生時,不能如普通孩子般順產,是個“產鉗嬰兒”。她生母隻有十多歲,意外懷孕令家族感到丟臉,因此當惠珍從母親子宮裏被產鉗用力拉出來,待頭部差不多回複應有形狀之後,便馬上被送到寄養家庭。她的智力也永遠隻能達到三歲水平。
那時候,惠珍這類人被稱為智障者。但在我父母眼中,她僅僅是個需要疼愛的小孩兒。他們收養過很多孩子,其他孩子不過要短期照顧,隻有惠珍一直留在我們家裏。
惠珍三歲時到處奔跑,足跡所到之處也亂七八糟,淩亂就像口香糖粘在鞋底一樣跟隨著她。我們剛為她收拾好一處地方,她又開始在別處搗蛋了。她不停牙牙學語,終於會說話時,就不厭其煩地問:“你去哪兒?”“你幹啥?”“我能出去嗎?”我們常歎氣說:“唉,惠珍,你真是個討厭鬼。”
我們一家住在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穆迪港,每到夏季,媽媽一轉過身,惠珍就跑到後院旁的公園。她通常會在兒童遊泳池邊停下來,但如果再往前走幾公尺,就會掉到貝立德灣裏。她不會遊水,卻十分迷戀水,一到水邊就失去理智,不能自已,總是張開雙臂,在玩水的小孩兒之間橫衝直撞,令他們的母親大驚失色。唯一能帶她回家的方法,是像橄欖球一樣夾在腋下,任由她亂踢亂叫。每次我不幸要負責這任務時,在別人怒視瞪眼下總覺得尷尬非常。有時候我會假裝不認識惠珍。“她不是我的親妹妹,”我說,一邊轉動眼珠,一邊希望別人明白我是正常的。
放學後,大我3歲的姐姐寶華得幫惠珍換尿片,收拾她的爛攤子,追她,救她,安慰她。媽媽因為忙於打理家中一切,就指望姐姐幫忙。
看惠珍來我家幾年後拍的全家福,可見到她可愛的樣子:滿頭小卷發,是雨後沙灘的顏色,遮蓋了不正常的頭形。她一隻眼睛的瞳孔像個逗點,直望前方;另一隻眼目光炯炯,像在想著什麼鬼把戲。我有張她穿睡衣的相片,笑容滿臉,很討人喜歡。
每到擦窗戶或練習鋼琴時,惠珍就笑不出來。擦玻璃的刺耳聲和鋼琴彈出的“多”“來”“米”,會令她情緒激動、神經緊張、大發脾氣。
每次鋼琴老師問我們為什麼還沒記住D降半音,寶華和我就聳聳肩,以“惠珍受不了”為借口來推搪。
寶華和我都在19歲那年結婚,留下惠珍一個與爸爸媽媽同住。我們的孩子出世後,她嚷著要抱抱,我們就給她幾個洋娃娃,她從此成為家中最認真照顧“孩子”的母親。她喂洋娃娃吃、幫洋娃娃更衣以免受驚,還會叫我們靜下來,以免“吵醒了孩子”。
惠珍20歲左右,終日不見笑容,恍如風雨欲來,是我們家最不平靜的日子。她年齡已經不小,不能再上特殊學校,要轉到專為智障者設立的工場工作。她很討厭去工場,經常發脾氣,過分活躍至不受控製,要服的藥物也就更多。
社工不了解惠珍的內心,堅持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不能再玩洋娃娃,令她傷心欲絕。每次她與社工外出上課,接受完“正常生活訓練”後回家,都十分生氣、暴躁。她的脾性本來就變化無常、難以控製,現在變本加厲,甚至會動粗:她曾經一氣之下把媽媽推下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