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黃氏一族的年頭,比大康朝更久遠。
黃秀珠生在這裏,原本很是驕傲。然而如今,她已經越來越不能忍受在娘家的生活。
她和離回來,便是闔族的恥辱。
從她成親開始,她每次回娘家,所承受的風言風語便沒斷過。和離以後尤甚。畢竟,她和離的原因太過神秘,而秦英真實身份的傳聞,也是千奇百怪。
以前有人說她的壞話,多多少少還有嫉妒的意思在內。現在若有人給她眼色看,那卻是真真的瞧不起她。因為她“也不知當初嫁了個什麼東西,自己倒還覺得挺風光。誰知她是犯了什麼錯,如今還不是被趕回娘家了。聽說以前在秦家時,她便驕橫跋扈,十分不知天高地厚。說是和離,那都是好聽的。若非看在老爺子的麵上,人家給的便是休書了”。
以前,身為族長的嫡長孫女,黃秀珠在黃家真如眾星拱月一般。
黃氏一族雖然聚族而居,但卻可以有私產,不必都交到族裏。她家這一房,家資豐厚,她以前本是尊貴的黃家大小姐,每日裏養尊處優。
如今,身為族人眼中的棄婦,她的優待已經沒有了。族長嫡親孫女的身份,更是令她覺得難堪。
然而沒有辦法,她還是要每日裏麵對眾人探究的目光。
黃氏家規,婦人們每日吃過早飯,便要聚集在一處紡線織布紡紗刺繡。她雖是黃家的姑娘,但卻是和離的姑娘,也是個婦人了。
家中私產多的“黃太太”“黃奶奶”們,自是不必如此。她們多的是借口不做這些,隻每年給族裏多捐些銀錢便了。
黃秀珠的母親,也就是如今的黃大太太,便不必如此。但是,黃大太太卻幫不了女兒。一個和離回娘家的棄婦,已經令黃氏一族聲譽蒙羞,怎能繼續養尊處優?若任由她如以往那般嬌養在深閨裏,隻怕族長也難以服眾。
所以,黃秀珠也隻能每日裏,和那些依附宗族生活的婦人們,在族裏安排的一處大院裏一道做活。
可那些婦人們的目光,總是讓她受不了。善意的、惡意的、探究的,都叫她受不了。她總是想躲得遠遠的。
她以前沒有這樣勞作過,是以,她每日都很累。可是,她並不能多睡。每日清晨,剛到辰時,族裏便會鳴鍾。
鍾聲響到第八下時,所有人都必須已經洗漱完畢,進入大堂了。連太太、奶奶、深閨小姐們都不能例外,何況是她。
照例,祖父中坐,其餘男女分坐左右。接著,便由族中年未弱冠的子弟朗誦男女訓誡之詞。
“《女訓》雲,家之和與不和,皆係婦人之賢否。何謂賢?事姑舅以孝順,奉丈夫以恭敬……”
黃秀珠每每聽到這裏,便總是在想,她真是不賢。
不過好像,秦英從來也沒嫌過她。
“何謂不賢?淫狎妒忌……”
黃秀珠聽到這裏,便會覺得,自己果真是不賢的。她對秦英也沒多好,但總是不喜歡看秦英和除了她以外的任何女人有親昵的舉動。
秦英好像也沒為此生過氣。他隻會因為她不在意他和別的女人有過分的舉動而不高興。
《男訓》、《女訓》念完了,她便隨著眾人起立,向族長行禮後,依次退出去。族裏的男人們,會在同心堂一起用早飯,女人們便在安貞堂一起用早飯。
以前,黃秀珠對這樣的生活習以為常。如今,她卻總覺得難以忍受。
有一次,她和人一處做活時,一個婦人忽然對她道:“還是咱們黃家的日子舒坦吧?回來了也好,聽說秦家亂著呢。”
黃秀珠向來是不接口這種話的,隻遠遠躲開便是。那一日,卻忽然鬼使神差道:“也挺好的。想什麼時辰睡,便什麼時辰睡,想幾時起來便幾時起來。”
她那時候,別說早起聽什麼家規、女訓了,連向長輩晨昏定省都不必。老太太免了兒孫晨昏定省。蘇氏還不配叫她去請安。秦英倒是每日裏去向蘇姨娘問安,風雨無阻。她不願意去,秦英也從未勉強過。她料想,蘇姨娘定然對此很有意見,也定然是不喜歡她的。但蘇姨娘便是在最鼎盛時,也從未將她如何過。她心裏明白,是秦英幫她擋在前頭。可是她總是瞧不起秦英的做派,她覺得,他也不該去跟蘇姨娘請安。畢竟他是爺,而蘇氏,隻是個姨娘。
後來,小葛氏嫁入秦家,她也曾向長輩晨昏定省過一段時間。但不久後,小葛氏有了身孕。為了安胎,小葛氏便住進了老太太那裏,也免了她們的晨昏定省。一直到生了兒女很久後,小葛氏都沒有再叫他們晨昏定省了。她似是怕擾了一雙兒女休息。
現在想來,她在那個讓她倍覺恥辱的秦家,生活的還算自在。如果她當時,能夠不理會外人的閑言碎語,隻怕還能生活的更自在些。
黃秀珠偶然的一句話,自然又引來眾人紛雜的目光,和不斷的竊竊私語。
“聽聽,就是沒規矩的人家。”
“早聽說了。什麼侍郎、尚書,什麼詩禮之家,都是唬人的。跟咱們這樣的人家比……嗬嗬嗬嗬。”
不過,婦人們更關心的,並非是誰家的規矩更合乎禮法。她們爭相傳著黃秀珠那句話,也不過是因為她們在那句話裏,發現了自己有多麼優秀,還發現了自己生活的這個家有多麼優秀。她們的內裏,比秦家那些表麵風光的人家,也不知要強出多少哩。她們畢竟是黃氏一族的媳婦兒。
也有人暗暗羨慕黃秀珠在秦家那“想什麼時辰睡,便什麼時辰睡,想幾時起來便幾時起來”的生活。隻是不敢說罷了。
其實,黃氏一族的作息時辰,於大多數人而言,還是合理的。但適用於大多數人,並不意味著適用於所有人。總要因人而異。比如黃秀珠這樣的體格,便總覺得每日裏睡不夠。她每時每刻都很疲憊。這樣的日子,真是煎熬。
……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黃秀珠在做活時,手都快凍僵了。好不容易收工回到房裏,她搓了搓手,對丫頭憐兒道:“不如燙一壺酒來,大家喝了,也暖暖身子。”
憐兒怔了一怔,道:“姑娘若是冷,我再拿一個炭盆來。”又忙將手爐塞入她手裏,“姑娘,手爐也已燒好了。”卻是隻字不提燙酒的事。
黃秀珠也怔了片刻,忽然苦笑一聲,道:“我忘了規矩了。年輕人是不能喝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