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書宇不以為然地回頭笑說:“幹嘛?你嫉妒?讓你媽也給你生個雙胞胎小妹妹玩玩啊。”我樂嗬嗬地攬過薛書宇的腰,得意地窩在他的懷裏朝袁博挑挑眉,誰讓我跟薛書宇兄妹情深呢。
我們在第三市場的一家大排檔裏頭訂了位,稱了個象拔蚌,一半切片生吃,一半燙火鍋吃。這是那家大排檔的特色,許多人慕名而來,即使是深夜時分,往來的客人還是絡繹不絕。年輕人的聚會,啤酒自然是少不了的。那天晚上我們究竟喝了多少酒,我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我們把啤酒瓶沿著大馬路一路排下來,排成老長老長的一支啤酒親衛隊。我們坐在馬路邊吹風。你靠著我,我靠著你,喝得東倒西歪,但我們沒有醉,開心的時候,總是不容易喝醉的。
我們坐在路邊,看著不再密集的車流。袁博突然莫名其妙地道:“你們看見了嗎?薛書宇,你看見了嗎?淩軒,你看見了嗎?”
“看見什麼?”葉淩軒的聲音溫婉動聽。
“路。”
“你喝醉啦?路不就在我們麵前嗎?”薛書宇果然是個不解風情的傻小子。袁博勾起唇角,苦笑,“是嗎?路就在我們麵前嗎?為什麼隻有我看不見?”
我抬頭望向掛在天邊的那輪明月,頓時覺得前途有些蒼茫。大學,令人憧憬,又有些畏懼的名詞。舍不得離開現在,卻又無限向往著未來,矛盾的心情,交織著心酸。袁博的心情大概比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都來得複雜。他沒能考上大學,原本能上重點線的資優生,缺考兩門課,成績顯而易見,袁博連最差的大專都上不去。
你大概瞧不起這種沒學曆的人。現在的你,做什麼都講究名牌。名牌皮包,名牌衣服,名牌大學。你的丈夫也有一張名牌大學的畢業證,但是它的功用隻是用來包裝他的虛榮,讓他得以在他那金燦燦的名片上刻上一行醒目的自我介紹。
袁博是個很極端的人。極端的好,極端的壞。我們從小學就認識了,他跟我們一個班,還是數學組長。我小時候懶,有時候賴著不寫作業,袁博總是仿著我的筆記抄寫一份,當然,他這麼做也是有好處的。那就是下回考試的時候,我把我的語基題答案免費供他參考。他的學習成績讓老師引以為豪,而他的叛逆表現,卻也時常讓老師和家長們火冒三丈。他的檔案上,得到的表彰與被記錄下的大過總是旗鼓相當的。
複讀,或者出國留學,這倆兒看似比較符合常理的道路袁博一條也沒有選。他決定帶著他那尚未成熟的心智,徒手走向社會拚搏。
我知道,袁博渴望長大。我們每一個人,都在渴望長大。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變得強大,能夠張開豐滿的羽翼去保護那些我們所要守護的人。你大概不會了解我們的心情。當時的我們,都急欲擺脫青春年少所附屬的無力感。而袁博,他的渴望比任何同齡人都來得強烈,這跟他特殊的成長背景有關。
在路燈清冷地照射下,我看見袁博哀傷的側臉。我粗魯地攬上袁博落寞的肩頭,“博哥,等你輝煌騰達了,小妹就靠你罩著了。以後我要是離家出走,準去投奔你。”袁博咧開嘴痞痞地笑笑,“好說。”
薛書宇眼神頗為曖昧地瞅著我跟袁博倆人,搖晃著手裏的啤酒,叱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翅膀還沒長硬呢,就想著飛了。”我重重地錘了他一下,“胡說什麼呢。”我偷偷瞄了眼一旁的葉淩軒,他似乎對薛書宇的玩笑無動於衷,我長舒了一口氣,隨即又狠狠地瞪了薛書宇一眼。
葉淩軒抬頭凝望著遼遠的夜空,月光憂傷的線條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他說:“我們去劃船吧,找不到方向的時候,說不定船槳會將我們帶到夢中的桃源。”
葉淩軒的世界裏總是漂浮著許多繽紛的泡沫,編織著一個又一個浪漫的夢。我看著他,吐出的話語卻是指向袁博,“袁博,你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桃花源的存在嗎?”我心中真正想問的人其實是葉淩軒,隻可惜當時我跟他還不甚熟悉,我不敢喊他的姓名,不敢直接同他對話,深怕引來薛書宇等人的猜忌。
袁博抱膝坐著,手裏還握著酒瓶子,“相信吧,隻是我們沒有找到它而已。”
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桃花林吧,那是我們想去而到不了的地方。葉淩軒,他心中的桃源是什麼呢?而你的,又是什麼呢?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複前行,欲窮其林。”袁博托著酒瓶子,喃喃念著。“以前恨死教我們語文的那老頭子了,成天就知道抽查背誦,罰我們默寫。現在倒好,再也不會有人跟在我們後頭吵著鬧著催我們背書,我們可以好好玩了,再也不會有人管我們了。”袁博猛灌了一口酒,勾動嘴角,一抹嘲諷自他的嘴邊暈開來,有些落寞,“可是為什麼一點都感覺不到開心呢?我們自由了啊,我他媽的在傷感些什麼?”
我心疼地拉拉他的衣袖,“袁博,你別這樣。條條大路通羅馬,上大學有什麼了不起的?北大畢業不一定都能成功,成功的人也不見得個個都上過北大,我看好你的。你會成功的,就算沒上大學,你也一定會成功的。”
“就是。”薛書宇揚起頭,語氣顯得非常不屑,“什麼狗屁大學,咱還瞧不上呢。”薛書宇重重地拍拍袁博的肩膀,“嘿,打起精神來。現在是我們拋棄大學,又不是大學甩我們,不上就不上嘛,有什麼大不了的。是真金子,走哪兒還不是照樣發光發亮?我失戀這麼多回,都能站得起來……”薛書宇拍著自己的胸脯,“瞧瞧。挺拔得跟黃山頂上的鬆樹似的。你這麼快就蔫了?我們都指著你這棵鐵樹能開花呢。”
薛書宇自戀地朝我揚揚眉,我猜他大概是想向我炫耀——“怎麼樣,我哄人很有一套吧?”我有點欲哭無淚,被我的傻哥哥逗樂了,我說:“薛書宇,你那些爛情事又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好事,還有臉拿出來說。我都不好意思聽了。”
薛書宇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怎樣?為兄弟兩肋插刀我容易嘛我?你哪來那麼多意見?不知道要鼓鼓掌配合下我剛剛的那番演講嗎?”
我跟薛書宇扭打成一團,是葉淩軒將我們拉開,“你們倆別鬧了。我們去放煙花吧。”我跟薛書宇轉過頭,異口同聲道:“現在?”袁博站起身,“好啊。我同意。”
“你……你們……”他們很瘋狂,是不是?我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們,不可思議地問道:“現在這時候上哪兒弄煙花?”
葉淩軒向我投遞來一個安撫的眼神,“跟我來,我有辦法。”
葉淩軒領著我們到一個小區裏頭,那裏麵的公寓都很破舊,應是有些曆史了。葉淩軒帶著我們到一個儲藏間門口,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打開門,像揮著魔棒的巫師,神秘地微笑著,“看,這些都是我的收藏。”
我探進屋,裏頭琳琅滿目的小東西像磁一般吸住了我的眼球,不禁驚呼:“哇,這是阿裏巴巴的寶庫嗎?”
葉淩軒笑著說:“這是我爺爺的舊房子,我滿十六歲的時候,爺爺把它過戶給我,之後這個儲藏間就成了我的秘密基地。”
葉淩軒話裏的“秘密”兩個字止住了我想探究的欲念,我用右手的拇指猛地掐住自己的左手,好讓自己清醒些,我清了清嗓子,“煙花在哪兒?”
我們將煙花搬運到南江濱的青石岸上,整整齊齊地擺成一排,數著“1,2,3……”一起劃開手裏的火柴,燃放煙花。
那晚的煙花好美,美得叫人心碎。我激動地望著漫天綻放的花火,耳畔隱約聽見葉淩軒在輕吟納蘭性德的《海棠春》,“落紅片片渾如霧,不教更覓桃源路。香徑晚風寒,月在花飛處……”
淒美的詞,淒涼的意境,點點離愁漫過我的心頭,我努力地笑著,眼角笑出淚來。
你已經忘了怎麼哭了,因為許多年前,你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恣意將眼淚流幹以後,我就再也不曾見你流過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