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劍雄:各位晚上好,首先說什麼是我們的文化,什麼是我們的傳統,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但是有一點,那就是它不僅僅存在於曆史書或者我們的文獻中間,因為誰都知道,很多事古人和今人是一樣的,有的是隻說不做,有的是隻做不說。
所以任何一個國家,任何時候記錄下來的文字都不可能是當時的全部。那麼經過曆史的淘汰,最後能夠保存到今天的文獻,可能反映一些得到主流社會肯定的觀念、事實,但絕不是全部觀念和事實。想了解我們這個國家,了解某一個社會群體、某一個地方真實的文化,除了通過書麵文獻、官方文獻的記載以外,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了解社會,而且要了解不同的地域文化。中國文化也好,漢族文化圈也好,它不是一個簡單的整體,而是由各個不同的群體、不同的地理空間組成的。
在這些方麵,我們今天已經不可能到田野、到實地去看兩千年前、一千年的文化。但是很多文化現象,很多傳統還是漸漸地融入社會。孔子當年就說過“禮失求諸野”。這“野”,就是說相對發展比較緩慢、交通比較閉塞、人來往比較稀少的地方,它可以讓我們看到一種活的“化石”,它還保存著過去。
我們待會對話的是張樂天教授,我很高興。這不僅因為我們早就相識,即使不叫老朋友也可以說是很熟的朋友,更主要的是我很讚成他們的工作。我覺得我們要理解傳統,不能簡單的隻是從四書五經,從儒家經典,從官方的詩詞裏了解。我記得當時是1989年,複旦大學召開第一個討論中國文化的國際討論會,我的老師韓先生,在這個會上就講道,人們不能夠把中國從古到今看成一個整體,因為時代不同,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時代特征;也不能把中國空間看成一個整體,因為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文化。
比如說,統治中國人思想的,難道真是孔孟之道嗎,難道真是儒家學說嗎?他認為不是,至少從明清以來主要控製中國人思想的是因果觀念。所以他說有些官員嘴裏是孔孟之道,其實他相信的還是因果關係,所以求簽、算命他們都相信,都做。
那麼在民間,在中國古代,有多少人識字呢,有多少人讀過《論語》看過四書五經呢?沒有多少。所以知識分子想要總結他們的行為,都是根據儒家去解釋。但實際上對他們來講,是什麼使這個社會價值體係得到維係?很簡單——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我們平時講敬畏,那麼對於今天的知識分子,對於上層人來講,他肯定通過修身養性學習,自覺地做到敬。但對大多數人來講呢,他可能要更多通過自然崇拜,通過對神的崇拜,以及對一些自然現象、社會現象的合理的解釋達到畏。像雷可以把不孝的人劈死,做了壞事可能到陰間要進十八層地獄,下油鍋、上刀山,還可能讓他來世做牛做馬、禍延子孫,這就是畏。
所以實際上是這兩者維係著中國社會。而且在這種情況下,世界上的不平等、社會上的不公正,天災人禍,任何不幸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現實生活中沒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結果也可以得到解釋,因為還有來世,還有陰間。
另外,對於中國傳統的東西,我們經曆這麼一遭後,也要放在當時的環境裏解一解。比如說講孝,今天簡單地把孝理解為尊老愛幼,那是太簡單化了。如果僅僅尊老愛幼的話,用不著儒家的禮,全世界哪一個民族不尊老愛幼呢?中國的孝還有很多內容,比如家庭,“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婚姻要服從父母,一切根據父母長輩的旨意,這都是孝道。
但是為什麼這樣的孝道五四運動以後都被拋棄了?五四運動以後很多人走上階級革命的道路,就是從婚姻自由開始的。那麼為什麼以前的兩千多年能夠維持呢?如果我們了解、考證一下,這都是正常的。為什麼?因為以前大多數年輕人的社交範圍、活動範圍非常有限,特別是女孩子,可能長到16歲還沒有出過門,沒有離開過村子,那麼讓她自己選一位丈夫的話,可能還不如父母、媒人給她選的好。而且既然他們婚姻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傳宗接代,那麼隻要雙方具有這個功能,這個婚姻就是合理的。
有人說為什麼到了近代,婚姻就成為青年人反抗的主要對象呢。很簡單,活動範圍擴大了,還可以看報紙了,知道外界情況了,有的人還有資格到新的學校裏念書了。很多中國的傳統也隻有放在當時的情況下才能夠被理解。比如我們念那時候有名的詞:“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為什麼當時青年人不見青年人?他們一年裏才隻有這一次機會,少年沒有資格和機會隨時見他的心上人。那一年以後心上人是結婚了,還是死了,還是變心了?為什麼一定要等到月上柳梢頭這樣的時候呢?如果像現在,隨時一個電話,一起上床都可以,這種詩詞裏傳達的感覺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