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啊找
秋雨淅淅瀝瀝,枯燥地敲擊房頂,沿著暗黑的屋簷,掛出串串水簾。古街狹長的紅石路麵,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潔淨。石縫中長出的野草,也一改往日蔫萎,現著簇簇深綠。寧蘋坐在竹椅上,心神煩亂地望著雨空。方桌上的收音機,正在播送重大新聞——搶劫殺人犯二王兄弟,昨日在贛州被擊斃。她像什麼都沒聽見,眼前,總是晃動著剛才的情景。
早上,寧蘋撐著油紙傘,去街上買菜。府河與鹿溪河交彙的河坎,自發形成一個菜市。走到巨傘般張開的老榕樹下,旁邊飄來一個聲音:“……被人逮個現行,葉明高栽定了,主任也莫想當了。張女子交代,兩個已經攪了一兩年。”不用轉頭,她知道,說話的人姓陳,住蓑衣巷,男人是區政府炊事員。她講的葉明高,正是寧蘋丈夫——區政府教育辦公室主任。接著,一個聲音詫異地問:“他那模樣,屋頭婆娘那麼漂亮,會偷人?莫不是弄錯了?”另一人哧哧地笑著:“味道不一樣嘛!姓張的才20歲,還是黃花女子。哪天,你男人去偷一個,你就曉得了……”
猶如霹靂炸響,寧蘋一陣驚駭。她怕被人看見,斜撐著傘,掩住半個身子,低頭快步走去。可能嗎?那個比她矮半個頭、長相極其一般的丈夫?那個把她像女王般高高供著、內褲都要替她洗的丈夫?姓張的女人,一定是與丈夫同辦公室的小張。她來過家裏,都是坐坐就走,寧蘋從不在意。對自己,寧蘋非常自信,不說氣質風度,單憑外貌,在整個黃龍古鎮,也算數一數二。葉明高能夠找到她,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憑他那三寸丁穀皮的武大郎樣子,還要出軌?不過,人家說得有鼻子有眼睛,不像瞎編。在這個隻有幾千人的小鎮,男女偷情的新聞,往往比電波的傳播速度還快。
寧蘋原想回家,家在橫街。恍恍惚惚,她走錯路,竟走到上河街——再往前,就是蘇文星的老屋。她眼前,突然浮出他的麵容:細小的眼睛,流溢出無盡的柔情;清瘦的雙頰,泛著病態的蒼白;眉宇間,凝聚著難言的相思。這是她深愛了五年的男人,也是她的第一個男人。驀地,她湧上迫不及待的衝動,想見到他,越快越好!她急步向家奔去。路過郵電所,她給葉明高掛電話,冷漠地說,自己心髒病翻了,要去錦都檢查,叫他去幼兒園接女兒。電話裏,葉明高順從地應著,聽不出半絲異樣。
從鎮上搭拖拉機到籍田街上,又跳上籍田開往錦都的班車,寧蘋疲軟地出了一口長氣。
寧蘋是錦都人。1972年春,她從浣花中學畢業後,到黃龍古鎮當知青。她身材苗條,麵容秀美,深潭樣的瞳孔裏,波蕩著妙齡姑娘特有的自信和熱情。因為她能歌善舞,人又俊俏,下鄉不久,被調到區文藝宣傳隊,幾乎沒幹過農活。1975年,位於籍田的電子設備廠招工,她進了這家兩三千人的軍工廠。她在車間幹了兩年多,後來到材料庫當庫管員。這時,她認識了蘇文星,並且很快墜入情網。
蘇文星比她大五歲,籍田中學高六八級學生,土生土長的黃龍鎮人。電子設備廠籌建時,他結束知青生涯,第一批招進工廠,現是工廠錦都辦事處采購。因為工作原因,他同寧蘋接觸較多。寧蘋驚異地發現,他倆有太多共同點。廠裏絕大多數青工,下班後不是打撲克、喝酒,就是到周圍生產隊偷雞摸狗。蘇文星露出幾分憂鬱:“這樣鬼混,哪天到頭啊?”寧蘋帶著都市人的高貴,不屑地嗤道:“他們隻有這個層次!”談到愛情,蘇文星迷惘地深歎幾聲:“真正的愛情,藏在心的深處。不管麵臨什麼,也絕不可能忘記。”寧蘋更是堅信不疑:“凡是珍貴的東西,一定來之不易,應該用生命保護。”蘇文星喜歡散文,常借散文集給她。她不怎麼看書,翻翻,有個大概了解就夠了。但是,她喜歡聽蘇文星背誦散文。“……隻見海天相連處,原先的島嶼一時不知都藏到哪兒去了,海上劈麵立起一片從來沒見過的山巒,黑蒼蒼的,像水墨畫一樣……轉眼間,天青海碧,什麼都不見了,原先的島嶼又在海上現出來……”他背誦著楊朔的“海市”。那低沉而渾厚的語調,那向往的神情,那定定地凝注她的眼光,都讓她無比沉醉。恍然中,似乎蘇文星溫柔地摟著她,向藍天白雲冉冉飛去——那是一個她從未經曆過的奇妙而神秘的世界……她瘋狂地愛上蘇文星。一兩天不見他回廠,她就神魂顛倒地給辦事處掛電話,找出與工作有關的種種理由,與他說一陣話。她知道,蘇文星已經結婚,有一個兩歲多的兒子小鐵蛋;還知道蘇文星妻子是他同學,在錦都一家相館工作,兩人感情很好,不可能離婚。但是,她依舊著魔似的愛他。沒有動過真情的女人,不能叫女人!她驕傲地對自己說。終於,一天夜裏,在蘇文星的上河街老屋——那天,他母親走親戚去了,她把自己全部交給他。她清楚地記得,她與他緊摟著,在床上翻來滾去,那張老式雕花舊床,不堪重負地“吱吱”響著,好像隨時會被壓垮;靜謐的街上,打更人正敲鑼打更:“各家各戶關好門,熄燈睡覺囉!——”蒼涼而悠長的聲音,引起一陣陣狗吠。
他們秘密交往了好幾個月。她從未要他離婚,他也從未說過離婚。漸漸,廠裏傳出風言風語。蘇文星緊張了,把她約到相距三十多裏外的華陽,找了一家小旅館,與她商量對策。
“廠裏如果追查,我們都完了。我正要‘轉幹’,又寫了入黨申請。你呢,沒結婚,名聲比一切都重要……”靠著床頭,蘇文星抽著煙,憂思重重地說。
“我不怕,讓她們嚼牙巴。這幾年,像這種事,廠裏還少嗎?”寧蘋對自己無所謂,隻是擔心蘇文星。
“你在大城市長大,不了解我們小地方的風俗。女人出了這種事,一輩子都抬不起頭。光那些冷言冷語,就能把你活活氣死。不,我不忍心看見你這樣。”
“那,那咋辦?”寧蘋六神無主了,“要不,我想法調回錦都?”
“調動工作談何容易。就是找好接收單位,三月五月也難辦好。”蘇文星茫然地苦笑。忽然,他眼珠一亮,溫柔地摟著她:“我有一個主意,就怕你不答應。”
“我聽你的。”寧蘋溫順如同一隻小貓。此刻,隻要能與蘇文星繼續廝守,隻要不影響蘇文星,叫她丟掉工作,她也心甘情願。
“我有一個同學,叫葉明高,住在黃龍街上。他是工農兵學員,讀了兩年師範學院,現在籍田區政府。這人長相一般,個子矮了點,不過心好,脾氣也好,而且啥都聽我的。人家給他介紹過幾個朋友,他都看不上,拖到今天也沒結婚。如果你同他——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們不是照樣在一起,哪個敢說閑話?”
“不!除了你,任何人我都看不起。”寧蘋羞惱地把頭一扭。
“你想,你從小嬌生慣養,生活上要人照顧。找到這個人,他還不把你當成下凡的仙女,對你服服帖帖。”蘇文星仿佛施展催眠術,在她耳邊柔情綿綿地勸著,“這人有文憑,也有一些工作能力,現在是教育辦副主任,再過幾年,當主任、區長,甚至當縣長都完全可能。更重要的,我們永不分開,相愛一生。從知青算起,你在這裏生活了五六年。你不是說,舍不得我們黃龍溪嗎?”
寧蘋的心,像太陽下的雪人,漸漸地軟了。她想起狹窄悠長的古街,想起枝繁葉茂的黃葛樹,想起幾根柱子撐起的吊腳樓……耳邊,也好像抑揚頓挫地響起黃龍溪船工號子聲:“上江口,下江流,黃龍溪轉蘇碼頭,中和二場路好走,嗨唷嗨唷,加把油!……”她沉默著,心裏五味雜陳,很不好受。
在蘇文星一手策劃下,寧蘋與葉明高迅速開始談戀愛。一切不出蘇文星預料,從見麵那一刻起,葉明高就被寧蘋的美貌征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魂不守舍,下班就圍著寧蘋的影子打轉。她說想去籍田街上,葉明高就乖乖地跟在後邊;她說想去二峨山看風景,葉明高就“嘿呀嘿呀”地用自行車搭著她,向著綠色的山巒蹬去。想吃什麼,她隻需努努嘴,葉明高就像接到聖旨,誠惶誠恐地一一照辦。一天,看見廠裏一個女工穿著一件湖青色長裙,她隨口讚了一句。第二天一大早,葉明高直奔錦都,晚上,把同樣的裙子放在她麵前。又一次,她心慌心悸得厲害。葉明高把她接到自己家,一步不離地護理了三天三夜,連她用的馬桶,也隨時衝洗得幹幹淨淨。接觸葉明高那天起,寧蘋便抱著無所謂的心態,談不上愛不愛。她狂熱而偏執地愛著蘇文星,把自己與葉明高的一切,看成是為愛情必須付出的犧牲。但是,在葉明高無微不至甚至是卑賤的照顧中,她還是有些感動。在蘇文星的安排下,三個月後,她與葉明高結婚了。那天,在臨河“醉仙閣”酒樓,他們辦了40桌流水席。她父母和舅舅都從錦都來了。她還邀請了幾個要好的同學和朋友。作為介紹人,蘇文星坐在主桌。他鬱鬱地不大說話,隻是抽煙喝酒,幾乎不夾菜。寧蘋心疼地瞥著他。浣花中學同學魯麗,似乎覺察出什麼,別有用意地笑道:“聽說你在這兒結婚,我們都以為你瘋了。結果來了才知道,黃龍古鎮山清水秀,人傑地靈,別有一番風情!”“幹脆,你也調來算了。”她裝做什麼也沒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