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進行時
一
槐樹街向西。過三洞橋。右邊,是五代時期前蜀皇帝陵墓——王建墓;左邊,傍著省民委招待所,彎曲的土路進去,一個竹林掩映的小院,就是邱建江的家。
院裏住著七家人,除了邱建江,都是在此土生土長的農民。12年前,特大洪水肆虐錦都、衝垮安順橋不久,邱建江的女友懷孕了,要結婚,卻沒房子。眼見未婚兒媳肚子越來越大,不久就要丟人現眼,邱建江的父親一咬牙,拿出全部積蓄七百元錢,通過熟人介紹,在院裏買下兩間房子,張羅著給兒子辦了婚事。邱建江在這裏娶妻生子,朝暮廝守,已對小院充滿感情。
此刻,邱建江坐在自家門口,左手握著半瓶“江津白酒”,右手端著一個小土碗,有一口沒一口的,悶悶地喝酒。他身前,圍著幾個鄰居,七嘴八舌地說著搬遷的事。正是初春時節,薄暮的寒風,冷颼颼地從二道河上吹來。邱建江的兒子平平,小臉被風刮得通紅。大家仿佛忘記襲人的寒意,更顧不上回家做飯,憤然不平地議論著。
“管他村上還是鄉上,不搬就不搬。我不相信,他們敢拿推土機把房子掀了?”羅大伯漲紅了臉,唾沫四濺地嚷著。他養的大黑狗“黑虎”,也隨著主人的話音,興奮地大聲吠著。
“聽說,安置標準是政府定的,不搬不行。那邊幾個院子都搬完了,我們頂住不搬,會不會……”田二嬸納著鞋底,怯怯地說。
“建江,我們是農民,沒見過多少世麵,政策也不懂。你當過知青,又在城頭上班,五花八門全清楚。我們聽你的。你說搬就搬。你說不搬,我們就像根釘子,釘在這裏不走。”四十多歲的趙大哥,信任地看著邱建江。
“對。建江代表我們,聽他的。”大家紛紛讚同。
邱建江煩躁地放下酒碗,精幹瘦削的臉上,現出不屑的冷笑。對這個安置方案,他從心裏不滿。院裏全是自家修的房子,雖沒產權證,也是私房。安置房修在二環路外,太遠不說,明年底才能交房。現住房屋與安置房互換產權,1平方米換13平方米。人均安置麵積15平方米,現住房麵積不夠,差餘部分每平方米交四百元建築成本。他家三個人,房子兩間共32平方米。給他的安置房是55平方米。照此計算,三人應住45平方米,而他的現房折合416平方米,他應補一千三百多元。然後,55平方米新房,減去45平方米應住麵積,多出10個平方米,每平方優惠價九百元,他又得交九千元。全部加上,房子對換產權後,他要補交一萬多元。他沒有錢——工資隻夠吃飯,哪有存款?而且,有錢也不想交,住得好好的,又沒請你們來拆遷?
“我說幾句。”邱建江霍地站起來,睜大被酒精燒紅的眼睛:“我姓邱的,在這兒住了十多年,也舍不得這個地方。要我們搬,可以,必須多給補償。拿不到錢,弄死都不搬。”
“建江,你給拆遷的人好好說,不要……”妻子莊小蓉不放心地欲言又止。她指的是前年的一件事。河道管理處打撈二道河淤泥,將成堆汙泥堆在岸上,十多天沒人管。正是盛夏,股股腐臭味直衝小院,熏得大家隻得戴上口罩。趙大哥去找管理處,對方東推西推,根本不解決。邱建江乘著酒勁,提著菜刀,闖進管理處大鬧一通。雖然,他被抓進派出所關了半天,但是對方害怕事態擴大,第二天,派人將汙泥清掃幹淨了。
“是啊,這個開發商會選地方。我們這裏對著王建墓,挨著二道河,風水相當好,不多賠點錢說不過去。”田二嬸嘮叨著。
邱建江感慨地點著頭。他剛搬來時,二道河水流很急,河上還有一個水碾。站在院門望去,竹籬茅舍,小橋流水,溪徑迷離,人煙稀疏。透過叢叢竹林,隱約可見河對岸的“鄒鯰魚”餐館。這幾年,雖然撫琴東路車水馬龍,越見繁華,但距大街七八十米的這個小院,依舊幽靜如同世外桃源。
“好,看我的。叫搬遷的時候,假如我在上班,你們馬上掛電話給我,最多30分鍾,我保證趕回來。”邱建江豪氣地說。他在紅星中路製刀廠工作,廠裏訂單很少,沒多少活幹,早上點名後,隨時可以開溜。
二
浣花中學畢業,邱建江隨著父親的單位係統,下放到安縣花荄公社當知青。調回後,他進了錦都市製刀廠。開始,他在廠裏老老實實地上班,從十八元五一個月的學工,一直升到掙三十多元一月的二級工。後來,隨著改革開放,做生意的人越來越多,有錢人也越來越多。他越看越眼紅,拿著結婚收的禮錢,背著廠裏偷偷做生意。
從外貌看,邱建江絕不是一個愚魯之輩。他個子不高,卻顯得精明幹練,眼珠一轉,眨眼就能想出主意。遇到性子起來,他雙手叉腰,橫眉瞪眼地擺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也能唬住一些人。可是,不知怎麼,他的財運卻太差太差。他先跟著廠裏一個師兄鼓搗花崗石,千辛萬苦,將榮津縣的“中國紅”運到深圳。不料,那邊突然進口一輪船意大利大理石,色澤、加工工藝都比國產的好出許多,價格卻隻高一點點。他們銷不動,隻有削價清倉,打道回錦都。接著,他又開過錄像帶租賃店、小飯館,還養過海狸鼠。折騰兩三年下來,錢沒賺到一分,還把本錢賠得精光。最後他認命了,自嘲地對莊小蓉說:“我注定是窮鬼命。瘦得肋巴骨都沒幾根,還想發財?”他隻得規規矩矩地上班,依靠微薄的工資過日子。
這種狀況下,要他拿出一萬多元作拆遷款,打死他也沒法。
這天,他正在廠裏閑逛,收發室廖大爺氣喘籲籲地找到他,說有他的電話。他一聽,知道是拆遷的事。平時,他沒電話,也幾乎沒人來廠裏找他。
電話是妻子掛的。她驚慌地說,拆遷辦那邊來了十多個人,都是橫眉豎眼的混混,說限令今天搬完,不然就要拆房子。“他們敢。我馬上回來。”邱建江匆匆地掛上電話,去車間換衣服。他早有準備。廠裏正在生產斧頭,他偷了一把,藏在工具箱中。他把斧頭插在腰上,穿上寬大的拉鏈夾克衫,騎車向家裏奔去。
趙大哥、田二嬸等人堵在小院門口,不讓拆遷的人進去。十幾個小夥子與他們對峙著,又捋袖子又揮拳頭,氣勢洶洶地罵著。
“建江回來了!”莊小蓉眼巴巴地望著土路,一見邱建江,立刻勝利地歡呼起來。
邱建江沉著臉,一言不發,將自行車轉鈴按得驚乍乍的,叫大家讓開路。他將自行車推進院裏放好,轉身進屋,提著一塑料桶汽油,大步流星地走向院門。他把油桶放在門後,閃身擠出去,冷冷地打量著那群人。
掂估著邱建江的分量,一個中年男子壓住其他聲音,有些倨傲地說:
“你就是邱建江?前幾次來,都沒見到你。我姓林,天都房地產公司拆遷辦主任。一年多前,市上就把這塊地規劃給我們了。現在,兩百多戶人都搬完了,就剩你們幾家。耽誤了我們工程進度,一天幾萬塊錢,哪個賠?希望你們配合我們,馬上搬家。過渡費、搬家費我們都帶來了,協議一簽,馬上兌現。”
“人家搬是人家的事。沒談好條件,我們不搬。”邱建江冷笑道。
“條件?我們下來開了一二十次會,啥都交代得一清二楚,還有啥條件?”林主任反問。
“房子換房子,可以,補錢不可能。我們中間,你看哪個像有錢人,都窮得叮當響,吃了上頓沒下頓,哪去找錢?”邱建江硬邦邦地頂道。